专题 真正的杨贵妃和虞姬们如何弹琵琶?

范爷一出手，话题一定有。备受关注的“马震”桥段虽然被删，电影《杨贵妃》仍然槽点满满。其中有一段范冰冰饰演的杨贵妃弹奏琵琶的情节，美则美矣，却不太可能是唐代演奏琵琶的真正方式。

杨贵妃会不会弹琵琶？

据郑处诲《明皇杂录》（成书于大中九年，公元855年）记载：“有中官白秀贞，自蜀使回，得琵琶以献。其槽以逻逤檀为之，温润如玉，光辉可鉴，有金缕红文蹙成双凤。贵妃每抱是琵琶奏于梨园，音律凄清，飘如云外。”唐郑嵎（约公元859年前后在世）《津阳门诗》“玉奴琵琶龙香拨”句下自注：“（杨）贵妃妙弹琵琶，其乐器闻于人间者，有逻逤檀为槽、龙香柏为拨者。”成书较《明皇杂录》更早的胡璩的《谭宾录》、后来宋代的《杨太真外传》和《文献统考》也有近似记载。

则杨贵妃会弹琵琶这一点应无疑义，且弹得可能还相当不错。其专用的琵琶产自蜀地，以西蜀的逻逤檀木为背板，龙香柏木为拨子（右手所执，用来拨弦的工具），有双凤纹样的装饰，相当名贵。

唐玄宗精通音律，杨贵妃应常弹奏琵琶与“三郎”的笛声相和之。当时的王公贵族纷纷拜在杨贵妃门下（“竞为贵妃琵琶弟子”，《明皇杂录》），杨玉环每每教完他们曲子，他们“皆广有进献”，马屁拍得是相当起劲。

《杨贵妃》“琵琶版”海报

五弦琵琶

细心一点儿的观众大概可以发现，范冰冰抱的琵琶有五根弦，比现代常见的四弦琵琶多出一根。唐代琵琶确实有四五弦之分，四弦琵琶颈部向后弯折，又名“曲项琵琶”，而五弦琵琶为直项，颈部没有翻折，形态较为修长。“琵琶”之名渐渐成为四弦曲项琵琶的专指，五弦直项琵琶则简称“五弦”以示区别。

日本学者林谦三先生认为四弦五弦琵琶同出于中亚，四弦琵琶发展成形于西亚，特别是伊朗地方；而五弦则是发育完成于印度。在唐代宫廷的“十部乐”中，两种琵琶都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可惜的是，五弦琵琶在唐亡后迅速消亡，在北宋初年已成仅见，至末年已几乎绝迹，其地位完全由四弦琵琶取代。

如今在日本奈良市的正仓院保留着最为完整的唐代五弦琵琶实物，为正仓院镇仓之宝之一。它通体镶嵌螺钿，正面捍拨处还以玳瑁螺钿勾勒出一人于骆驼上激奏四弦曲项琵琶的图案，生动传神，精美绝伦。《杨贵妃》一片中正是以它为原型，做了一把仿制品。

正仓院所藏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左右分别为正面和反面。

在唐代抱琵琶弹奏，没法“半遮面”

那问题出在哪儿？

首先是范冰冰抱持琵琶的姿势。和现代琵琶的保持方式（竖直抱持弹奏）不同，唐代琵琶的普遍抱持姿势为上斜抱、横抱或下斜抱。范冰冰得把琵琶横过来，类似今天抱着吉他一样抱着琵琶，才更为接近唐代琵琶的真实演奏状态。

那同样是唐代的白居易写的《琵琶行》中“犹抱琵琶半遮面”是骗人的吗？都横过来了，脸得多大才能“半遮面”啊？别忘了《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半遮面的时候刚刚“千呼万唤始出来”，正羞怯地躲在琵琶背后，还没坐下来开始演奏呢。广为人传诵的“半遮面”名句，虽然用来形容如今的琵琶弹奏者可能还算贴切，却不能当做唐代琵琶弹奏方式。正仓院的唐代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在陈设的时候，馆方特意使其保持上斜的姿态，以引导观众认识唐代琵琶的弹奏方式。

奈良国立博物馆“第62届正仓院展”上展出的五弦琵琶，陈列方式接近唐代琵琶弹奏的真实姿势。

琵琶为什么一开始保持横抱或上下斜抱，在以后漫长的演变中地又改成竖直抱？这应和它的弹奏场合和弹奏方式都有关系。琵琶“本出胡中”，是经常在马背上弹奏的乐器，横向抱持的姿势有利于降低重心，方便弹奏。

另外右手执拨子拨弦的话，横向的弦可以与手腕摆动方向——即拨子的拨动方向垂直，拨弦更加方便。而随着琵琶的演奏方式逐渐由拨子拨改为指弹，近乎竖抱的姿态能使右手在最自然的状态下发挥各种技法。但在运用一些特殊的技法——例如“摇指”时，手指需要随手腕摆动方向快速触弦，仍会将竖直的琴身向左欹倾一点，以上斜抱的姿态进行演奏，以便手指垂直触弦。

李寿墓乐舞壁画（局部），唐代，陕西三原县出土。前排左数第二、第三位乐师分别手持五弦、四弦琵琶演奏，姿势皆为轻微的下斜抱。

炽盛光佛并五星图（局部），唐代，绢本设色，现藏英国不列颠博物馆，发现于敦煌藏经洞。头戴鸟冠的太白星（金星）横抱琵琶弹奏。

昭陵燕妃墓壁画（局部），唐代，出土于陕西礼泉县。壁画中女子手持琵琶，呈上斜抱姿势演奏。

绝世高手用指弹，普通人用拨子

等等，说了半天，拨子是什么？以前琵琶不是用手指弹的？

没错，唐朝演奏琵琶一般不直接用手指触弦，而用拨子。拨子是由长条形柄和扇形拨面组成的、右手握持用来演奏琵琶的工具。唐代著名琵琶演奏家曹刚演奏风格刚劲有力，被形容为“拨若风雨”——“拨”，便是用拨子触弦演奏。白居易《琵琶行》诗中所谓“沉吟放拨插弦中”，即是琵琶演奏完毕后，将弹奏用的拨子插在弦与弦之间的动作。

在琵琶的演奏方式经过了漫长的演变才逐渐由用拨子拨弦转为用指拨弦，而在唐代，用拨子弹奏的方法占据着绝对的主流。《新唐书礼乐志》载，五弦“旧以木拨弹，乐工裴神符初以手弹，太宗悦甚，后人习为琵琶。”唐太宗时期的疏勒音乐家裴神符开创了用手弹琵琶的先例，可想而知，由原来握拨、上下挥拨的单调的演奏技法跳跃到解放手指的演奏，表现力固然大大丰富，难度也绝非一般人所能hold住。因而裴神符开创手弹之后手弹技巧仍然发展缓慢。

而文章开头所引的《明皇杂录》、《津阳门诗》中已清楚表明，贵妃并非手弹，用的是“龙香拨”，也就是龙香柏木做的拨子。

日本正仓院所藏唐代拨子

韦氏家族墓壁画（局部），唐代，现藏陕西历史博物馆，出土于陕西西安市长安区。壁画中女子手持拨子，呈显著下斜抱姿势弹奏琵琶。

唐人宫乐图（局部），唐代，绢本设色，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女子手持拨子，横抱琵琶弹奏。

影视剧里，“乱弹”琵琶者，不独“杨贵妃”一人：

《新梅鹤神针》，关之琳饰演蓝小蝶。

外观大致跟现代琵琶相同，不过颈部没有相位而是密密麻麻的品，即使以关美人的纤纤玉手也很难按吧……最诡异的地方是面板上有类似小提琴的琴马……不过反正这里的琵琶都成了武器了，也不要求它是一把正常的琵琶了。

《三国志之见龙卸甲》， Maggie Q饰演曹婴，年代：三国。

虽然是讲三国的，不过还是有许多架空的成分，比如Maggie Q饰演的曹婴本身就是个原创角色……于是乎手里的琵琶也不靠谱了起来。琵琶与战场倒是有确实联系，所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琵琶一开始和江南闺怨并不搭界，反而在边塞诗中屡屡得见。但早期琵琶为“四弦四柱”，没有品，绝不可能在下方面板上还出现那么多条条杠杠。早期琵琶的面板上原有两个月牙形的散音孔，李峤《琵琶》诗中形容为“半月分弦出”，但Maggie Q手中琵琶的月牙形更像是水冰月贴纸，不知如何起放大音量、调整音色的作用。至于右手戴着老佛爷的指甲套弹琵琶，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鸿门宴》，刘亦菲饰演虞姬，年代：汉。

早期琵琶应该无品位，琴面上的捍拨（保护琴面不受拨子刮擦损坏的保护层，同时也起到装饰作用）也挺诡异，琴的整体造型也不对，这把“琵琶”就是个臆造的四不像。不过最大的问题，是鸿门宴那时候还没有琵琶啊。《隋书音乐志》载：“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之旧器。”曲项琵琶差不多要到南北朝时期才从西域引进，虞姬弹琵琶这一幕完全不可能出现。至于是不是竖抱，有没有用拨子，我们就都一笑而过吧。

《狄仁杰之神都龙王》，AngelaBaby饰演银睿姬，年代：唐。

除了花形的头部更像五弦而非四弦曲项琵琶外，AngelaBaby手里抱的琵琶还挺像这么回事儿。片中的AngelaBaby抱着琵琶起舞，片方便以“反弹琵琶”作为宣传点，但片中的AngelaBaby其实最多算是下斜抱，反弹琵琶得把琵琶整个翻转到背后（见下图）。

敦煌莫高窟，反弹琵琶伎乐天

根据敦煌学家郑汝中先生《莫高窟壁画乐器统计表》的数据，属于弹拨类乐器的琵琶在莫高窟共出现689件，其中只有极少数是反弹琵琶，且不管是作为弹奏技法还是舞蹈动作，文献中都没有提及。除了敦煌壁画以外，其他文物中也不见反弹琵琶的案例，因此这更可能是敦煌画匠的一种创造性图案，而非真实的演奏技巧或舞蹈动作。

2015.8.7 澎湃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