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院子里高大的桂花树在微风中摇曳出阵阵清香,长长的石坝里铺开了一溜竹床,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和几个儿女一起纳凉。那位男子从身边取出一支竹箫来放在唇边,一阵优雅的箫声便从那支神奇的竹管里飘出来,轻轻地在朦胧的月光下荡漾,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
这是五十年代初家乡忠县的一个夜晚,哪个男子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喜欢多种乐器,但最具诗意的,却是那支洞箫。与所有的洞箫不同,它是扁的,其断面为椭圆形。洞箫表面十分精致地雕刻着一条飞龙,那飞龙从顶端飞腾而下,盘曲回环直至尾部,须髯飘动,鳞爪毕现,神态盎然。
印象中,父亲最爱吹奏的是三十年代的电影插曲《渔光曲》,其曲深沉委婉如泣如诉,不似如今的歌曲那么干嚎哀叫,如同屠宰场上的声音。父亲吹得如痴如醉之时,母亲则随着箫声轻轻唱起来:“云儿飘在空中,月儿藏在水中……”而我们姐弟,也就在这样的温馨中渐入睡乡。
我们姐弟没事时常把父亲的竹箫拿出来把玩,有时也试着吹,可不论怎么都吹不出一点声音来。一次,县文化馆一位善吹奏乐的先生闻讯赶来,吹了好久,竟吹不出一点声音。于是我们相信,这支洞箫有了灵性,它只属于父亲。
1966年夏天,父亲神色紧张地握着那支洞箫在家里走来走去,像是在作一个重大的人生抉择。过了一阵,他从厨房里拿来了菜刀,使劲在洞箫表面刮削,那条神采飞扬的雕龙,在刀锋下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全,最后一片模糊。父亲把刮削后粗糙不堪的洞箫往床上一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头朝里在床上躺下了。
这是“”高潮中的一幕。那几天,我们家烧毁了堆积如山的线装书,砸毁了许多瓷器古玩,那洞箫由于父亲刮削了表面的雕龙,才得以保存下来,但事实上已经被毁掉了。
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心思吹箫了,那支洞箫在角落里沾满了尘埃。
又过了很多年,我儿子出世了。他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忽然从角落里抓出了那支受尽虐待的洞箫。他当然不知道发生在这支洞箫上的那些苦乐交织的故事,更不知道刚刚逝去的那个荒唐的时代,他将洞箫舞弄一番后就拿着当竹马骑。父亲见到以后,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而我却相信,那一刻,一定勾起了父亲对往事的许多回忆。
几十年来,我走遍天涯海角,再也没有见到过比父亲的洞箫更美的洞箫,也再听不到那个月明之夜的箫声了。这一切,只能永远地留在心底。
1980年7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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