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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我的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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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笛声,随我从城市下到农村,从南大门院下到无艮的田野,它饱满了、圆润了,却夭折在乡间,再没有随我回到城市。

        我从小学开始吹笛子,跟同学学的,只是我后来吹得好,在学校出了名,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吹,那是泰山庙小学的高台阶办公室,办公室底下是个大窨子,也许这个窨子有助于音响的共鸣,那天吹得音色脆亮,比平常还要出彩,记得吹《一条大河》,全校的老师们都在,他们交换着感叹的眼光,议论一番。

        下乡插队了,生活的单调与青春期的渴求反差太大,单纯的吹几首曲子已经远远不能满足,于是我拜师学艺,回城后,到寇家巷一所深院子里找到了马冠,这是二中的校友,全校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尤其男生。他的乒乓球打得攻势凌厉,拿过全校亚军,也因为他的笛子吹得高冗宏亮,花样翻新,上过市文娱晚会。马冠成为我目前求教的不二人选。他住南房,庭院深深,房间宽敝,分里外间,似乎与我熟悉的市民住宅不大相同。屋里东西摆置齐整,却比平常人家的丰富繁多,尤其还立了几件农具。原来他家是效区农民,他没升学,在家务农。我有几分忿忿,一身才艺,竟连个工作也找不到。


        可能我是马冠的第一个弟子,他没摆谱,与在校期间教同学一样,平易,简单,还有点局促,沙沙的嗓声说几句,浅浅一笑然后示范给我。我学着掌握高低音的音色童准,变调,简音的处理,半音的控制。学过几次后,自己埋头去练。又到书店买了活页独奏曲谱,开始学独奏曲。我到太原卖菜时,常到桥头街乐器门市部瞅摸,见到好笛子,见到不同音色的笛子,就买回来。于是,梆笛曲笛长的短的配了一套,常用的G、 F、 A、B调等都有,以常见的桔红色为主,还有黄色、黑色等,于是动手根据所备笛子的长度做了一只类形梯形的五角笛子盒,边框漆成天蓝色,面板为白色,清清爽爽,又找来苇子杆,破开,剥出苇膜,当笛膜,找了大蒜,做粘合物。


        工欲利其事,必先利其器,古人这样说,其实,器有时候也成为事,它们成为我在农村生活的好朋友,我委屈、郁闷、蛮荒、忧伤、愤怒等等情绪,给它倾诉,或者让它抚慰我,情不由己,我对它有了依赖,有了习惯,一天不见也不行,于是要让它美、让它健康,让它如意,不单纯是为了吹得好听,还出于一种类似喜欢与爱惜的本能。


        这时候,我吹笛子,不仅从曲子,从技法上而且从笛子的配套装备上也与农村青年路数不同。一听一看,就知道是知青味。


        秋天,打场时,我在场边草垛上吹;冬天晒粮食时,我在库房顶上吹;夏夜浇地时,我在田野里吹,改过水口,就可以漾漾洒洒地吹一曲。水声哗哗,应和和声。一直到后半夜不瞌睡。


68年,知青点上两个非常走近的朋友当兵到了北京南口,知青们钻猫盗狗地想当兵走,谁都清楚,穿上军装,就意味着离开了农村,从此,不再是农民。大家心照不宣,这俩朋友成功了,他们撇下我走了,能走一个少一个,没什么说的,但对滞留下来的我,却意味着更少了朋友,他们熟悉我的痛苦、忧烦,也了解我的长处短处,没有了他们的日子,我更觉孤独,无助。我常常以笔代话,寄信交流,我给他们写信时还特别提到了我的笛子——


        北风狂吠的严冬,我们刚搬进新排房,潮乎乎的湿气结成了冰霜,窗户紧闭着,可是四面没靠,寒风肆无忌惮地吹透了单砖墙。我们使劲拨拨那奄奄一息的炉子,它无动于衷,它已经没有丝毫活力,抵挡不了一阵硬似一阵的寒流。


        没躲没闪,我索性拿起心爱的笛子,把笛膜贴在脸上暖热,吹起来,你附和着唱:山上是这样的荒凉,草儿是这样枯黄,羊儿再没了食粮,牧人的鞭儿举起了抽在我身上……


        农村就有这般好处,想唱什么唱什么,天王老子也管不到。


        写着信,笛声还在信纸上缭绕。我深信,南口的山儿也能听得到。


        我笛声的城市味儿,还让一个叫五儿的人注意到了。他是本村自乐班撑杆的,导演暨主奏,他虽然家住村里,却在城里上班,吃商品粮。业余戏班搭起来,先排《沙家浜》,这时,村里人的口味悄悄变化着,年轻人喜看歌舞,五儿在城里上班,也感受到戏班需要歌舞跟形势提神吸引年轻人,于是他极力请我参加戏班,排演歌舞。我去了,一杆笛子响彻戏台上下,赋予了自乐班新鲜气韵,他们叫“洋气”。有些年轻人也乐意唱歌,这下逮着机会了。除了排戏,她们就与我一起玩,跟着笛子学歌、唱歌。似乎我把自乐班带进城了。


        正式演出时,村里的五元子的坐五龙口头把椅子,开戏前对我说,毛守仁,你的梅笛跟上我的葫芦子,稍上些些就行,不用太多。


        我说,我不吹笛子,我拉二胡跟上你的葫芦子走。


把笛子叫梅笛,他是第二个,第一个是我姥爷。


        姥爷病倒在床上,我与他睡在西房,捎带伺候。他能起床后,听到我吹笛子,说,把你的梅给我,我吹一下。虽然姥爷有点气短气虚,声音偏弱,但他吹的曲子与我过去吹过的歌都不相同,没有歌词,只有一种舒展,轻快,平静的情绪,他说,这叫《小开门》,是山西梆子使用的过场。过去只知道姥爷踢拳弄棒,国术上很厉害。这才知道,他也会吹笛子,小开门的过场与这个梅的叫法紧紧联系着,存放在记忆中。我认了梅笛这个说法,甚至把李清照的“吹梅笛怨、染柳烟浓”也当成梅笛的历史记录。后来,才听说,我的几个姥爷舅舅都是九龙口上的把式,冬天闹自乐班,没有他们开不了戏。


        这是我对晋剧的一次涉猎,知青虽然下了乡,但对山西梆子感兴趣的不多。我为了跟上剧团的演出,还专门到苏家庄找三舅借过一本老版本的《晋剧音乐》,才知道所谓过场正式名称叫曲牌,我也学了一些曲牌。我对里边的《苦相思》,情有独钟。


四五十年后,我才懂得了这本书的价值。我访问古琴大师李庆中的过程中,才知道《晋剧音乐》的作者郭少仙,也是位古琴家,这让我对晋剧音乐肃然起敬。原来它着实了得。我说么,当七十年代我进城后,认真看几个晋剧,越看越有味。确确实实它不只是农村戏,艺术突破了城乡界线。看下去,竟然还发现戏曲的现代艺术感,不比西方差。我老妈姐妹们都是戏迷,喜爱梆子戏,不单因为戏台上有熟人,不光是因为看戏是从村里带进城来的习惯,而确是出于爱戏懂戏。


        次年九月,大队通知,县里要我和五元子带上自己的乐器,去张庆参加乐队集训。


        五元子在左近文场大鼎鼎,我去相约。他不想去,他说,既然我不去,你也没必要去了。


        我不以为然,我要去,听说县里的各路名家云集,我得见识一下更大的圈子。


把自制的笛子盒往自行车后一捆,出发了。到张庆几十里地,还淋了雨,浑身水湿。进屋一看,有十几个人围着一位长胡子老汉已经玩上了。我一边擦脸,一边小声打听各路把式的名号。


        他们先要听听我的笛子,我吹了一段独奏曲,平常在农村玩,耍得是气韵饱满,这一点,与民间把式容易认同,果然,他们不再以为我非族类。


        等到一排演,才知道曲调再简单不过。不用排不必练,拉出来就上得场。大家倒是逮住这次聚会,尽情尽兴地耍,自在发挥。那几天,常常下雨,大家在屋里较上了劲,暗中摆开擂台。


        大胡子老者叫郝老虎,带了八个徒弟前来。他六十有八,满嘴没牙,可是功把好,底气足,不管锁呐还是管子,往嘴里一含,高低急缓随心所欲,不带一点杂音。地道的民间响器,纯纯净净。好久没人吹这种土乐器了,撒开欢儿后,嘹亮得只有西北高原能驰骋得开,高亢中隐隐透出一种凄情,除了信天游,没得可与他相匹配的。可惜,它太霸道,小地方容不下。


        响器传出,有些好闹票儿的干部,把马锣抬来,板鼓架起,铙钹、铰子也举起,“味儿散”“霸王鞭”一曲接一曲,闹开票儿。这时,就不光是农民,连工人,干部、学生,也来了。


        拖位机厂的喜园子,拉得好葫芦子。武场打过,开了文场,郝老虎兴致起,吹唱起来。徒弟们也跟着上,喇叭,锁呐,腔儿小,曲儿大,旧戏文不能唱,全仗它来说话。不过,闹票儿的人,嗓子痒痒,光听响器吹唱忍不住,有个唱二黑的,一认口,来了句“旧”的,公社主任出马拦住,“旧的不行。”于是,干脆不带词儿,光“依依呀呀”地走腔。比着比着,有了要看人足大足小的用心。什么“三花”“五花”“走马”等腔,该落红的,唱家故意落个黑,也有该收到“2”上,他却偏收到“6”上。最难缠的就是喜园,他肚里腔儿多,放下葫芦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拉葫芦的不断有人磕绊。最后,杨盘“二圪蛋”被推举了来打擂,三十来岁的个后生,瘦伶伶的,捏起葫芦子,眼珠滴溜溜跟着旋律转甚是机灵。不管唱家如何走小道,他都能摸得清来龙去脉,过门接应得滴水不漏。一院子把式听得直点头。


        领教了这些民间把式的能耐与心机,完全超脱了身份,这儿只有技艺与能耐。


        院里有个太谷师范毕业的老师,正当盛年,拉板胡,走是学院派,他也吹一曲笛子独奏,不管双吐,三吐等等技巧娴熟,但这些把式们不以为然,他们更喜欢我的那路子,音色浑厚、明亮,我知道,自己在野地里吹出的这口气满满的,长长的,但上不了大雅之堂,像凤姐说的,“只能与他们厮混。”进不了歌舞团。


        那天出去游行,每人还发一条白羊肚手巾,规定样式,罩在头上,因为这条毛巾上头,心里别扭,我几乎就不想去了。现在村里有几个箍手巾的?当头的形式化惯了,农民就得箍条白毛巾,不管你是总理,还是知青,男的女的,手巾上头,表明农民身分。直到现在,我们老乡阿宝上星光大道,还要弄条白毛巾上头,恶心死了,不是假洋鬼子,而是假土老帽,同样不入作(料),或者唱假民歌?也算假到一起?


        网上贴吧里有一问题,皇帝登朝,拉什么曲牌?回答得绝妙:东方红,这还用问么?


        那天的国庆游行,那曲小合奏,把式们一个个玩儿似的,悠了个悠。锁呐把式忍不住单调,把民间地下传流的“灯影儿”加在革命歌曲的尾巴上,还花稍了一回。我说,好。要不,白箍这块羊肚子手巾?


        我带了去向全市人民亮农民身份的是那杆最常吹的笛子,G 调,中音,有尺半长,黑紫红色,被我把玩成了桔红色,油浸过,显出一种润泽色调,音孔更是无遍数的按摁抹擦,朦胧地显出一围自然而然的摸晕,喝多酒的眉眼。膜孔上糊着我精心贴好的苇膜,薄如蝉翼的膜被揉出细若微风吹皱的波纹,不松不紧横在上面。它最贴心,能把笛子的清爽明亮都勾引出来。我为它写过一篇《心爱的,我的笛子》。


        也许是北方的春天太过干燥,也许是我住在小队库房的房间里堆着棉花,即使冬天也不能用火的原故,反正我最心爱的笛子,从头到尾绽开一条裂,摸去能把手划破,那道难以痊愈的伤口,致它以非命。


        别了,我的笛子。


        我含着泪写了篇祭文,下笔如泣如诉。借笛子的名堂,着实痛诉一番不能返城的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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