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瀑:《曾瀑抒情短诗10首》|《中国诗歌》第1414期

送雪

你不知道，送走一场久违的雪

是多么地令人心碎。在季节的边界

一个背时的人，会有怎样的立场、方向

这虚胖、狂热、枯燥乏味的世界

早已挽留不住一场天真无邪的雪

即便昙花一现，也会引起一场持久的慌乱

让我瞬间看清了黑夜的黑，白雪的白

一个摄氏零度以上的词，都是致命的伤害

想用双手接住那柔弱的身体，又怕她

化作一滴捧不住的泪水。只得远远地跟着

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哭不出声

就这样一直跟到树梢、房顶、原野、湖泊

跟到高高的山头、天上

跟到血液、骨髓、灵魂

伊甸园

我要创建一个群

一块属于自己的安静的领地

一个小小的王国

我的群是木质结构的

冬暖夏凉。不会下沉、倾斜、开裂

透风、漏雨

我要把一些美好的事物

邀请到群里来。譬如小桥、苍松、古寺

风花雪月

我的群，四季分明

适宜万物繁衍生息。流水弯腰、侧身、拐弯

写诗填词

我的爱人，将不再四处奔波

我要把她安置在群里，和她一道

开荒种地，生儿育女

喂鸽子的女人

铁佛寺的钟声，能够唤醒一块沉睡的石头

但却无法唤醒一个梦游的人

她恍惚地记得，湖畔草坪上的这只鸽子

就是她一直苦苦寻觅的那只白色的鸽子

而眼前的这只鸽子，看上去却是灰色的

“我就曾经穿错过别人的衣裳”，她自言自语地说

命运已经不允许她再有丝毫的犹豫了

她相信心中的执念，一定能够改变鸽子的毛色

一定能够将一只灰色的鸽子喂养成白色的鸽子

想到这里，她将纤秀的双手向前方轻轻一抛

那只灰鸽腾空而起，接住了一粒饱满的薏米

她又轻轻一抛，它竟然接住了她的一滴泪水

最后，它竟然接住了从她指尖飞出去的一个指纹

于是奇迹出现了：那只灰鸽瞬间变成了一只白鸽

轻盈地落在她颤抖的肩头。这时她看见

无数只白色的鸽子，雪片般向她翩翩飞来

第七首诗

今年的第七首诗，是岛屿状的

与前一首隔着一道浅浅的海峡

今年的第七首诗，是被一阵风送上岸的

用蔚蓝色的大海作语境

今年的第七首诗，标题高过婷婷玉立的椰子树

第一行就伸入茫茫的热带雨林

根系发达，结满了陌生化的果实

今年的第七首诗，每一行都有源头

都很清澈，可以漂流，敢夸一下海口

今年的第七首诗，是从漫长的冬季偷跑出来的

没有阴霾，不用戴口罩

每一个字都大口地呼吸，肺里很干净

今年的第七首诗，每一个音节都采光

没有阴暗面，温暖的事物多得用不完

今年的第七首诗，一按回车又重返北方

我准备将它置顶在寒冷的博客

兴许能融化旧作里的一些冰雪

环岛高铁

在海口，我像一片污染的海滩

跑着跑着，就被一阵阵风浪

揉搓干净了

在琼海，我像一棵摘光的椰子树

跑着跑着，酸疼的脖子上

又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在三亚，我像一个隐忍的红树桩

跑着跑着，我又从自己的伤疤里

重新长出来

在东方，我像一座被强盗采空的矿山

可是，无论我跑多远，我的身体里

再也长不出黑色的铁

山盟

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我们三人

一同投笔从戎，与青藏高原上的雪山

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多么难忘的岁月。我们与山为伍

风餐露宿，枕山而眠

邀山共饮，对酒当歌

两年后，我和成忠义带着几座烂醉的山

与李骞挥泪泣别，其中一座怎么也拦不住

随他一道登上了冰冷的闷罐车

我到长沙上军校的那一年

一位战友来信对我说，成忠义退伍之后

一座山突然不知去向

这对我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

自从离开青海后，我的身边也有一座山

如影相随，寸步不离

八百里无人区，让我们的青春

过早地凋谢了，但却各自收获了一座

圣洁的雪山

月光如水

月光如水，流过你的昨夜

又东风的小楼。五十六个和你一道

被俘虏的方块字，叫虞美人

长吁短叹，在泪水的浸泡中

晶莹剔透。不堪回首

尚可回首。故国尚在

隔着一江春水。雕栏玉砌尚在

伊人，尚在

而我，已经没有昨夜

我梦中的故国，早已在记忆中沉沦

在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后

喘息的峡谷，蛙声如雨

东风起处，我的小楼在悬崖上飘摇

月光如水，流过我苍白的伤口

流过我的千疮百孔

最后的缠绕、吸吮、流淌和颤抖

内忧外患

平生嗜食竹笋

倘若它们能够在我的体内复活

那该是多么青翠的一片竹海呀

不时有大熊猫向我索要口粮

明示将抽走我的某一块骨头

我则辩称：从未见过骨头长出竹叶

总是被竹签戳痛隐私

每当夜阑人静，会隐约听到身体里

有呜咽的洞箫声

还有更奇特的：一位远道而来的僧人

将我告上法庭，指控我盗窃了他的一幅名画

煞有介事地说，赃物就藏在我的血里

而在此之前，一场旷日持久的拆迁

已经开始了。几只竹筐正从内部

将我一点点搬空

故乡的樱桃花

那些说着场坝方言的樱桃花

都是我的妹妹。她们是世上最洁白的花

那种白，是发自骨子里的

她们是大山的面子，更是里子

房前屋后，田边地头，山坡上

随处都能看见她们窈窕的身影

她们眼含泪水站在高处

目送着男人们走向远方

含辛茹苦，守护着白发苍苍的故乡

她们咽下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雪

憋在心里的那支山歌刚一出口

满山遍野都白了

那些唱着乌蒙山歌的樱桃花

都是我的妹妹。她们会生下一山坡红孩儿

在压弯的枝头叫我舅舅

父亲的烟斗

这是命运

不小心落在他手里的

唯一把柄

在床沿轻轻一搕

就会咳嗽、哮喘，咯出鲜血

咯出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如果用力再搕，就会咯出

暴风雪。被豹子咬断脖颈的牛

堆积如山的石头

可是，我不敢再继续下去

不忍看插在他心上的那把刀

三座小小的坟茔

一截半尺长的青铜

替他吞下了生活的全部

毒素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