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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深处 --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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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深处

--上流人必是虚假,下流人必是虚空

2017-10-25郁风


遇见

所有相遇 都是久别重逢


文: 郁风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在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小琴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 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


碌乱之中,无人会想到,李李腰身后面,高级面料裁剪弯势与荡势之间,大提琴双f线附近,迷人弧度之上,一只陌生手,无声滑过来眼镜蛇滑过草地,灵活游动,停留,保持清醒,静静一搭的滋味。两个人究竟是几年里一直有默契,还是今夜发出询问与暗示,无人会懂这种小动作,程度比一般绅士派头超量,时间延长,指头细节如何,春宝水暖,外人无可知晓。


黎老师咳嗽说,这辈子,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读书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宝说,嗯。黎老师说,两个人,安安静静,我犀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阿宝说,是的。黎老师压低声音说,想不到后来,。阿宝看看橘子说,嗯。黎老师说,当时,我碰到一个登样的读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


这不能说是小说《繁花》中最精彩的段文字,甚至不是最典型的《繁花》腔调。王国维说,宜淡不宜浓,宜拙不宜巧。《繁花》藏巧装戆,多的是平实的叙述,简练的对话,像海明威的电报式短语,又像词句,非常口语话,富于诗意,接近一千次的“不响”出现在《繁花》中,伊不响,伊也不响,大家全不响,装糊涂,尴尬,不悦,撒无赖,忍耐,逃避,高高挂起,道貌岸然,难以启齿,欲言又止等等,一千种不响不会有一千种明确的含义,但是我们却明确地听到了城市“失聪”的声音,不折不扣的上海腔调。 
  腔调是给别人看的,味道是给自己品尝的。《繁花》写了一群上海人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以降的日常生活。两条线索展开两幅迥异的画卷。九十年代色彩还原,极具现场感,如新闻摄影般摇晃动荡;六十年代则是透过柔光镜看到的,是LOM0影响,进程舒缓。最令我动容的,恰恰是我不曾经过的,六十年代的那些细节:眼看一段段往昔渐渐地拼接成一张怀旧图景,紧接着的却是迅速的分崩离析:蓓蒂和外婆失踪,小毛婚后跟大家断交,姝华去插队,阿宝从洋房搬去郊区的工人新村,而沪生成为长年在旅途中奔波的采购员——邮车上拆开他人私信读后撒向天空的一段是六十年代得到后迅速失去的,最伤感落寞、最真切的写照。九十年代,则是一场流水席;今天是李李的“至真园”,明天是进贤路的“小东京”。隔天是一群人杀到常熟私营老板豪宅玩,另一天是几个人跑到浙江乡下买菜做饭打牌农家乐,争风吃醋,打情骂俏。当然也会二度三度重返某个地方,只是人员组合稍变,换了个做东的人。酒足饭饱后的下一站,或是去迪斯科舞厅,或到K房,或者在黑漆漆的大街上乱走。总之节目不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可以一直做梦下去。

通过大量的人物对话与繁密的故事情节,像“说书”一样讲述了阿宝、沪生、小毛三个童年好友的上海往事,表现了宏观大历史下小人物随波逐流的无常命运。像张爱玲、王安忆等海派作家的作品那样,《繁花》中呈现的是无论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却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恒定的、琐碎的、精细的、世俗的市民传统,并在这种琐碎和精细中展现出的最真实的生活本相。

《繁花》用自己的腔调来言说日常经验和平凡物事中的“诗意”和“史意”,文中对于上海日常生活的描写有着内在的连续与变化,而这个过程实际上也表现了作者金宇澄对上海精神及对上海生活的理解变化过程

尽管是时间两岸不同生命各自残破的梦,但每个人都在追求使自己的生活更有味道。这是你我作为上海人的共性,不能抵赖的本色——对过好日脚的定义,较之物质其实更重精神,但精神世界的目标纷繁杂乱现世,这就有味有道了。 
  读《繁花》之于我来说犹如招魂一般,我那渐渐迷失的上海记忆随之涌现推开闸门,那是上海人曾经过的什么日脚,想过啥个事体的细致检索,书面语叫“上海人的心灵史”。比方那时候,学生意拜师傅是这样的,少男少女交往的方式是这样的,成年人物相互劈情操是那样的,楼上楼下邻居是这样窥私和暗通款曲的,下饭的是这些菜肴家常却地域色彩浓郁,佐酒的通常就咸话多于咸菜……家长里短,偷鸡摸狗,隐秘的情色男女,张扬的饮食男女。如果不是《繁花》,你我这样的亲历者都几乎要忘却在上海盘桓了几十年也许是上百年的只属于上海的味道。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灯下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一副扑克牌,再拿出一副。然后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的味道。如果不相信,头伸出老虎窗,啊夜,层层叠叠屋顶,本滩的哭腔,霓虹养眼,骨碌碌转光柱,软红十丈,万花如海。六十年代的广播,使纶音玉诏,奉命维谨。之后再见‘市光’的上海夜,风里一丝苏州河潮气。咸菜大汤黄鱼味道,氤氲四缭。对面有了新房客,窗口挂的小衣裳,眼生的,黑瓦片上,几只白翅膀飘动。八十年代,上海人小聪明,新开小饭店,挖地三尺,店面多一层,阁楼延伸。这个阶段,乍浦路黄河路等等,常见这类双层结构,进贤路也是,进店不便抬头,栏杆里几条玉腿,或丰子恺所谓的‘肉腿’高悬,听到楼上讲张,加上通风不良的镬气,男人觉得莺声燕语,吃酒就无心思。”

 
  像这样的一些事,一些话,从来没有人写过,《繁花》一写,场景当下就在眼前死过去,再活过来,重现人间烟火。书中反复出现上海路名,看似普通的地名被逐一镶嵌在叙述当中时,可以看出作者代表上海人对它们的一份执着和不舍。比方作者反复写的思南路,沿着淮海路思南路走,不断地行走,不断地提到这条路在租界时期的旧名。对行走的过程,作者不惜笔墨。写到的思南路邮电局一带集邮朋友聚集的情形。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每周五跟着我家一大一小两个娘舅去思南路夹在旁边看,按说书中的事情我没有亲身经历。但是很奇怪,他一写,我就觉得,哦,就是这样的,它让我回到了历史的现场,让我参与了现场。 
  于是一张活的地图便在人物的脚步和读者的回忆以及回忆中的想象间给凑了出来,我们会发现上海的故事最初是发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是我们其中大部分人的出生地,法租界靠西面的这一片,近代上海的精华部分,真正汇集了本地人最普通和最日常的内容,就在这些门面之后的纵深地带。读了《繁花》我更常常想念这些街道和地点。各式各样的人物在街道上走啊走,说话,发生些事情,悲欢离合,然后逐一散去。如此反复,一批又一批人,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在我遥远的想象中,这些街道到最最后往往是空无一人。因为今天,哪怕是在上海开埠的原点,上海味道也已经荡然无存了,上海将雷同于世界上每一座大城市。她的街道已经跟我们在别处见到的大街一模一样,我们已经置身未来。未来清楚明白,实际得叫人厌倦,令人郁闷。未来就这么简单,让历史、故乡、记忆全部成为废墟,“一张白纸”、焕然一新。未来不过是技术、物品、消费水平一次次的更新换代,未来不过是摩天大楼里的电梯速度更快,高速公路更长、更宽……而且是无休无止地更快、更宽、更长、更……这种毫无悬念和例外的焕然一新几乎波及每个人,每一个人都被升级换代了,而且正在次第进入新一轮的升级换代。 
  想起街道,想起电车,想起一切曾真实发生过便无法否认的生活,《繁花》是这样动了声色地将三十余年来的上海惊心动魄的蜕变和丢失忠实地记录下来。比电影、电视、照片更加有效直接的,大概是戏剧。《繁花》的上海总有让人冲动地要把过往的事再演一遍出来的冲动,好像小说里一个真正让我喉咙哽咽的情景,这样子伤心伤肺的只单单属于上海人,属于这座城市。讲的是八十年代末,三个月前,阿宝已经写信给雪芝谈分手,雪芝在三个月后拆信,双方决定再见一面,阿宝跳上自行车——这里插了一个细节,小毛在南京路大都会舞厅门口和多年未见的小猫惊鸿一瞥,竟未来得及打招呼,我难免联想起电影《甜蜜蜜》中,黎明在纽约的街道与张曼玉擦肩而过的桥段。分手的时刻到了,雪芝是电车售票员,她告诉他:“坐我的车,永远不要买票。”阿宝听了,顿时“喉咙口哽咽”。

 
  人生像电车,上车,下车;人生像饭局,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不管怎样,所有人生都维系着对世界依稀如梦的感觉联系,一切故事所指向的终极意义,都具双重面孔。只是那样的上海,眼下无法再与你重逢,亦不知命运将如何安排,上千个梦境只给了一个城市,繁花落尽,未来还将继续在梦中前行。

看《繁花》,各色人等粉墨登场,又各有下场,哀伤与痛惜、卑视与酸楚,紧紧纠缠于心。记忆与想象,倾诉与沉默,在六十年代与九十年代之间穿插,超越了个人经验,更超越了街头巷尾。情节推进之时,一网打尽了同学少年,人物远行之际,挥手作别的却是自己。但是很奇怪,惊心动魄、不忍释手而且意犹未尽的阅读过程常常被突然惊起,一阵滚烫的羞耻,不可阻挡地涌上心头。我知道,当小说中的人物在窥视他人时,我也沉醉于窥视的快感之中。

当然,所有的虚构写作,都有意无意地满足及激发读者这个欲望。虚构与窥视是合同的双方,这份契约是小说的存在理由。然而我还是要说,《繁花》里的每一次精心谋划的窥视,我们都是在场者。

窥视在小说开头就出现了。陶陶跟沪生讲的故事中,出现了形同极司菲尔路76号女特务的老太太,她是道德与秩序的化身,窥得菜场卖鱼女人的秘密并告诉她的丈夫,这告密是信息提供,更是压力施予,于是她的丈夫带了一帮小徒弟挑一个工作日,装作正常出门,半途中杀了个回马枪,一举捉奸成功。光天化日之下,这对露水鸳鸯“一丝不挂,房子里暗,女人拖了后门,浑身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捉下来,拖到后门口,这件家生,不改本色,精神饱满,十足金的分量,有勇无谋,朝天乱抖。”这个段子我曾听金宇澄讲过三遍,他现在拿来做引子,是有象征意义的,也有一种隐喻性。

小说中同为夫妻的人物有好几对,彼此千丝万缕,关系复杂。比如银凤,丈夫海德是国际海员,这种职业的男人,在六十年代上海市民的叙事柜框架内,表面风光,内心沧桑,轮船启锚,一去小半年,舱房里贴外国电影明星的热辣照也遭到政委的窥视并严禁。家里留守的女人独坐空房,一不小心就惹火上身。《繁花》里的故事也似曾相识,银凤吃“童子鸡”,略施小技,勾引住在三层阁的青少年小毛,使他失去童贞。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楼爷叔自她嫁进门,就一直在隔壁窥视,偷听动静,算计出入时间,企图趁虚而入,碰了钉子后便转换身份,以捉奸者自居,凌空于德道高阁,并做好详细笔记,然后交与银凤的丈夫海德,促其摊牌。结果当然是想象得出的,上海人在处理这类家丑时自有市井规矩。而实际的阅读效果呢,读者应该对银凤及小毛抱有同情,而对二楼爷叔之流有不良企图的窥视者视若垃圾。

窥视者并非小市民的癖好,觉悟很高的工人阶级似乎也有兴趣。厂里女工汰浴,“一房间三四十个赤膊女人,上礼拜轰隆一响,顶棚全部塌下来,灰尘垃圾里,趴了一个电工阿胡子。十几个小姐妹,捂紧下身就逃呀。吓人吧。其他几个女人老师傅,根本不怕,衣裳不穿,赤膊骑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荤八素。”

,被赶出洋房,安排到工人阶级集中的工人新村(曹杨新村可对号入座),生活方式由此变得粗暴无礼,一搬进“新居”即被邻居堂而皇之地窥视,本属社会阶层的尊严与优越感顷刻间被颠覆。比如公用厕所,每十户合用一个厕所,厕所内几乎成了窥视的最佳场所,男女厕所之间仅在木板隔开,“每块板壁,为竖条杉木板拼接,靠马桶圈的位置,上下左右,挖有六到十六个黄豆大小的洞眼,最低按六个算,六千乘六,结论是,上海工人新村‘两万户’的马桶间,计有三万六千个私人窥视孔。住过这类户型的居民心知肚明,这个数字只多不少。”“如果来人落座,先将封堵洞眼的旧纸一一拔除,换一团新纸,逐个塞紧,窸窸窣窣,接下来,种种私密过程,处处谨慎掩饰……”

 心理阴暗的窥视,到了五洲震荡风雷激时,就转化为一种公开行为,比如男流氓在马路上对女孩子的盯梢游戏。而最精彩的,还是小说里那段类似《阿Q正传》的描写,,挺身而起要抄香港小姐的家,仅仅因为“这个香港小姐,以前是大世界的‘玻璃杯’,后来到香港,打过两针空气针,否则胸部不可能这样高”。受了这种窥视欲驱使,希望在阶级界限前实现突破,他们勒令香港小姐将所有阿飞衣服交出来,没想到对手在江湖上混过,根本不吃这一套,“上来一把掐紧同学的头颈,摇了两摇说,穷瘪三,弄堂里的穷鬼,欺负到老娘头上来了,我怕啥人呀,我吓啥人呀,黄金荣我碰到过,白相人,吃豆腐吊膀子,我看得多了。”最后,阿Q的后代们还是靠了强大的工人阶级,将香港小姐制服。一把剪刀,照淮海路方式,朝香港小姐裤脚口剪一刀,一扯,裤子裂开一点,同学抢过来用力朝上一扯,“大腿上荡了几条破布,旁边两只奶罩,同学也剪了几刀,大家拍手。,获得了窥视欲的极大满足。

到了九十年代的叙事板块里,这种窥视的故事又在以经济行为主导的生活里发生、发展,不同只在技术含量大大提升,窥视的目的超越了道德审判而进入利益捕获阶段,由此使得故事更加惊心动魄,匪夷所思。小毛的死,从某种程度说,也是被窥视所害。

窥视是人类的本性,也许是出于对同类的控制欲和风险防范,也许是阴谋与爱情的必备手段,到了《繁花》这样一部以上海地域文化为大背景的小说里,则受大环境影响,或受某种思维的影响,窥视行为无论怎么卑鄙、无耻、龌龊、猥琐,都成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名言的生动注脚,获得了合法性、正当性和崇高性,人的尊严与隐私遭到无情剥夺的悲惨、荒唐事实,都可以成为人间戏剧的有趣细节,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至今评论《繁花》的文章,大多集中在风俗性和上海方言方面,似乎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吧。而我坚持认为,对窥视行为的演绎,不仅体现在情节上,还体现在小说在出版前的传播方式——网络连载和与读者互动,这也是金宇澄利用人的窥视本性,来推进小说人物性格发展逻辑,并集聚力量揭示民族劣根性的真正意图吧。


我这么认为,事先倒并没有金宇澄商讨过,因为小说已经透露了秘密,最妙的窥视出现在十三章的第二节,动乱年代,上海一度尚武风气大盛,小青年喜欢学几招防身,小毛跟了一个师父学艺,一般的擒拿格斗。师父首先给徒弟们上了一课,跟他们坦白自己早年学艺那会的经历。师父带徒弟,为了让徒弟安心学艺,在某一天将他们召集起来吃酒,“这个世道,做男人难,容易上当受骗,因此早点明白,以后不做十三点。”师父从堂子里叫来一个,坐进隔壁房间的大脚盆里汰浴,叫徒弟一个个进去看。“师父说,我是上课,女人啥样子,有老师教吧,师父教,我有责任。”这个师父,。整部小说,只有这次窥视坦荡而无拘无束,不必脸红,无需躲闪,就像一场集体。如果你还不明白,那么直接翻到小说结尾,一对法国人想写一部关于上海苏州河的剧本,他们企图窥视上海人的生活与心灵。其实法国人并不能真正进入上海,顶多蜻蜓点水。好在阿宝是清醒的,“法国大学里,厕所、宿舍,已经不分男女了,脑子里想法,当然随便。”

上海,上海人,也进入网络时代了,原有的石库门弄堂生态基本瓦解,生活方式西化,那么一切也可以随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是道德感和神秘感不再那么强烈,兴趣点可能分散,多种诉求并存,报之以冷讽热嘲或“恶攻”,但对事件本身进行反思,似乎体现了责任与自觉。



《繁花》追随一对好友阿宝和沪生,交错地铺开两条线:六七十年代的少年、八九十年代的壮年。随着阿宝和沪生的日常生活,读者又认识了其他几十个血肉丰满的人物:饭局上临时凑数的陪客、晚班公交车的售票员、弄堂小学的女老师……所有人都似乎是通过偶然事件临时聚起的,又会因为另一个偶然事件分开。在那些浮于表面的交往中,他们几乎不谈论自己,不表露内心世界,而是在不断地讲他人的故事。

《繁花》一开篇,讲的是九十年代,步入中年的沪生赴约见阿宝,路过菜场,被卖蟹小贩陶陶拦住。陶陶是谁。阿宝前女友的邻居。“沪生说,陶陶卖大闸蟹了。陶陶说,长远不见,进来吃杯茶。沪生说,我有事体。陶陶说,进来嘛,进来看风景。”陶陶拉着沪生,目的是给他讲菜场里的本埠新闻,而作者不紧不慢,让两人先闲聊了一会陶陶的老婆、再聊了一会来光顾蟹摊的女主顾,还让沪生慢悠悠地回忆起了自己和前女友的往事。这些都讲完,陶陶才开始讲菜场里卖鱼的女人和卖蛋的男人偷情的故事。在沪生“我有事体”“讲得简单点”的催促下,陶陶噱头摆足,一个小故事讲了三千字,讲到最后,赶时间的沪生已经被故事完全吸引了:

“沪生说,慢慢讲,卖蛋男人,又不是陶陶,紧张啥。陶陶说,太紧张了,我讲一遍,就紧张一遍。沪生说,弄别人老婆,火烛小心。陶陶说,是吧,沪生跟我仔细讲讲。沪生说,啥,我现在是听陶陶讲,脑子有吧。陶陶笑笑。沪生说,一讲这种事体,陶陶就来精神。陶陶说,有精神的人,第一名,是卖鱼女人的老公,弄堂里白天人少,师徒咚咚咚跑上楼梯,房门哐啷一记撞穿,棉纺织厂保全工,力气用不光,门板,斯必令门锁,全部裂开,下面望风小徒弟,喉咙山响,因为车间机器声音大,开口就喊,不许逃,房顶上有人,看到了,阿三,不许这个人逃,不许逃,我看到了,这一记吵闹,还了得,前后弄堂,居民哗啦啦啦,通通出来看白戏,米不淘,菜不烧,碗筷不摆,坐马桶的,也立起来朝外奔,这种事体,千年难得。沪生说,好意思讲到马桶,再编。陶陶说,真是事实呀,居委会干部,也奔过来,四底下吵吵闹闹,轰隆隆隆隆,隔壁一个老先生,以为又要搞运动,气一时接不上,裤子湿透。沪生一笑说,好,多加浇头,不碍的。陶陶说,句句是真,只是一歇工夫,老公跟徒弟,拖了这对露水鸳鸯下来,老公捉紧卖鱼女人,徒弟押了卖蛋男人,推推搡搡,下楼梯,女人不肯出门,老公说,死人,走呀,快走呀,到居委会去呀,卖鱼女人朝后缩,卖蛋男人犟头颈,等男女拖出门口,居民哇一叫倒退三步,为啥,两个人一丝不挂,房子里暗,女人拖出后门,浑身雪雪白,照得人眼睛张不开,女人一直缩,拖起来,蹲下去,老公说,快走,搞腐化,不要面孔的东西,去交代清爽,快,老公强力一拖,女人朝前面走两步,上下两手捂紧,蹲了不动,卖蛋男人拉出门口,跌了一跤,周围老阿姨小舅妈,忽然朝后一退,吃吃穷笑,小徒弟说,娘皮,走不动了是吧,起来。居委会老阿姨,脱一件衣裳朝女人身上盖,高声讲,大家不许动,回去冷静解决问题,快点回去,听到吧。此刻老公回转头来,忽然推开徒弟,朝卖蛋男人扑过去,两手一把捏紧男人脐下这件家生用足力道,硬拗。卖蛋男人痛极,大叫救命。大家方才看明白,卖蛋男人从楼上房间捉下来,拖到后门口,这件家生,不改本色,精神饱满,十足金的分量,有勇无谋,朝天乱抖。老公把捏紧家生,像拗甘蔗,拗胡萝卜一样穷拗。老公讲,搞,搞呀,搞得适意是吧,再搞,搞。卖蛋男人大叫。户籍警跑过来,运足力道,穷喊一声说,喂,文明点好吧,让开,大家快让开。”

如果这个故事只是到此为止,那么《繁花》只能算是一篇精彩的市井小说,然而作者让律师沪生紧接着卖蟹小贩陶陶讲出了这样的话:

“沪生说,这对男女,太可怜了。陶陶说,老公发怒了。沪生说,拖了赤膊老婆出门,有意思吧。陶陶说,上海人对老婆好,啥地方好。沪生说,法国人发觉老婆有情况,轻轻关了房门。陶陶说,这难了。沪生说,关键阶段看素质。陶陶说,恶形恶状,又骂又打,心情可以理解。沪生说,这老公太龌龊,不让老婆穿衣裳,等于自家剥光,有啥面子。陶陶说,其实坍台。沪生说,上帝晓得吧。陶陶说,,还是玉皇大帝。沪生说,以前有个农村女人做了这种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就讲,啥人是好人,现在可以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睏觉。陶陶说,辣手。沪生说,只要脑子里想过,的眼里,就等于做过,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陶陶说,有道理,以后碰到这种事体,我回去睏觉。沪生看看表说,好了,我走了。陶陶说,再讲讲嘛。沪生说,已经十足金,甘蔗萝卜,加油加酱了,还不够。陶陶说,这是事实呀。”

相较于卖鱼女人和卖蛋男人偷情这样活色生香的“低俗小说”,更让我钦佩的是作者让沪生在这样的语境下讲起了,轻轻几句,一点即过,宽恕了卖鱼女人的罪恶,也让所有人一失神,扪心自问。沪生口中的既得精髓,又夹杂上海里弄阿姨户籍警察的腔调:“以前有个农村女人做了这种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就讲,啥人是好人,现在可以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睏觉。”“ 只要脑子里想过,的眼里,就等于做过,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沪生的话,似乎也是在面对着读者:所有方才在陶陶的故事中得到乐趣的读者,都无法再去指责卖鱼女人。而陶陶的评论则意味深长:“辣手”“有道理”。

然而《繁花》并没有说教意味,不借万能的作者之手去惩罚任何罪行,也没让任何人物站在道德标杆上。全篇小说上百位人物,罕有修得美满婚姻的例子。沪生的妻子抛下他移民国外;陶陶将不久后经历两段婚外情。而整篇小说中显得最真挚最细腻的感情,则是工人阶级小毛和海员妻子银凤的偷情。在作者的娓娓展开下,这段婚外情成了血肉有情之品。

写银凤和的小毛做爱:“世界忽然静下来,空气凉爽,雨声变小,银凤缩小了尺寸,只有身下篾席,水漫金山。银凤说,不要动,姐姐会服侍,人生第一趟,要休息。姐姐服侍小毛,想了好几年。讲心里话,姐姐欢喜。小毛不响。银凤浑身亮光,到脚盆里拎起毛巾,银凤说,小毛。小毛转过头去,不看银凤。”

写忐忑不安的小毛去找自己的武打师父,武打师父却为银凤辩护:“拳头师父说,樊胖子,屁不懂一只,啥叫童子鸡,女人是不讲年龄大小的,只要对男人好,就可以了。做人为啥不可以回头,回头最味道,最有气量。老祖宗的屁话,我是一句不相信的。做人方面屁话最多,一句勇往直前,一句是回头是岸,退一步海阔天空。好马要吃回头草,搞我脑子嘛,子孙到底相信啥呢。大丈夫宁死不屈,大丈夫能屈能伸,瞎搞三千。小毛不响。师父说,银凤这种邻居小阿嫂,小姆妈,最讲情分。”

写银凤对这段关系的分寸:“银凤说,我晓得小毛,喜欢大妹妹。小毛说,不可能的。银凤叹气说,这是应该的。小毛不响。银凤说,小毛将来,会交女朋友,结婚,但每个月,最好看姐姐一次,最好是两三次。小毛不响。”

这三段,相较于银凤和武打师父的滔滔不绝,更醒目的是一再重复的“小毛不响”,处在事件中心的小毛只有选择不响。这句话在小说中满目皆是,阿宝不响,沪生不响,陶陶不响。面对困境的人物,唯一能做的反抗便是“不响”。这句上海话在小说中显得余音缭绕,不是沉默的失声,而是“不响”,一个较轻的却仍然被能听见的声音,出现在小说中情绪最饱和的地方。这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在上海经历的家常生活,那么多曾让我困惑着的大片空白:在最需要辩解和宣泄的地方,没有眼泪,没有争吵,父亲不响,母亲不响。我想到长辈念叨了一辈子的许多故事,最后的着重点就是“不响”,祖父会不厌其烦地强调,“当时我只好不响了,我只好不响了,我只好不响了。”

小毛不响。小毛对于和银凤的关系仍然心存犹豫。小毛住三楼、银凤住两楼、一楼是理发店,银凤约定两人见面的信号是银凤房间半夜十二点开电灯。于是作者写小毛深夜下班,“无精打采踏进理发店,坐进理发椅,转动扳手,椅背慢慢放低下来,放平。此刻,楼顶出现几道亮光,银凤拖鞋移动,或漆黑无声。不管如何,小毛感觉,只要踏进理发店,银凤就透过地板缝,朝下面看,目光有如电力,笼罩下来,难以逃遁。窗外的路灯光,同样映进店堂里来,镜子斑斑驳驳。白天的所有景象,锁进镜台下的抽屉与小橱里,包括理发工具,顾客的面孔,对话,王师傅咯咯咯干笑,江淮戏调门,水垢气,肥皂水味道,爽身粉味道,金刚钻发蜡的甜俗味道,烫发铁火钳的焦毛气,完全锁进黑暗,异常宁静。小毛调正了角度扳手,椅背就朝后面靠,铸铁踏脚板上升,直到身体摆平,理发椅浑身发出摩擦声,镜子慢慢升高了,映出对面墙头褪色价目表,及酱油色地球牌老电钟,一跳一抖的秒针。此刻,整个店堂间,包括所有男女顾客的气息完全消失,银凤的气味,从楼上飘下来,无孔不入,雾气一样细密弥漫,雪花一样无声铺盖下来,清爽而浓烈。与此同时,银凤全身的热量,忍不住泄漏,从楼板缝里蒸发开来,辐射下来,覆盖下来。二楼爷叔醒了,拖痰盂的声音。窗外有人咳嗽。银凤的热气直逼下来,滚烫,贴近小毛,枕头一样的蓬松前胸,丝绵一样软弱呼吸。小毛抬头,只见理发店四面镜子,椅背,走廊。有时,楼梯口无声无息,朦胧一团白影,镜里也白云飘过,影子移动了,其实,是实在的肉体,解开的纽扣,近靠面前的温度,两腋的暖风,汗气,头发慢慢散开,堆叠过来,最后,完全盖没小毛的面孔。坐椅的漆皮已经老化,金属构件经不住压力,发出摩擦声。”

小毛不响,小毛仍然疑虑重重,于是整个空间的摆设、气味、声音都调动起来,是作者为了让小毛从“不响”的重负中解脱出来。作者用极其耐心的手笔来白描这个空间,让这个七十年代的理发店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二十一世纪读者的眼前,让读者看到小毛是置身于如此详细的景物之中,有情的不再只是银凤,而是整个空间。如果要否定这种感情,就是否定了那个空间的生色之美。当作者精确地描绘下这个七十年代的理发店,语言的美学战胜了社会道德,小毛和银凤得以正名。

当一个人看到一只渔网然后思索网是如何编织的,捕鱼的乐趣便打了折扣。而当一个人开始琢磨写作,阅读的快感也会打折扣。《繁花》让我体验到了很久没有体验过的双重喜悦:作为一个普通读者的阅读惊喜,以及作为一位写作学习者的领会。然而不只是喜悦,还有痛苦。《繁花》中鲜有大篇幅的心理描写,只用轻飘飘的一句对话,或者一句“不响了”,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痛苦。这种痛苦揭开了生活的表皮,向伤口上倾倒酒精,然后治愈它。

《繁花》借小毛之口说,人生世态,“有荤有素,其实是悲的。”



郁风 

2017/10/25


配乐:1、深白色(孟庭苇)

2、刘胡轶 - 从前慢(Live)

3、高泽深 - 二叔(Live)

4、邓小巧 - 我们都寂寞

5、不明白

6、归去来兮

7、新鞋子旧鞋子

8、背影

9、苏丙 - 心痛的感觉

10、谢谢你曾经爱我

11、青蚵嫂



作者简介:郁风,一个将摄影艺术融入生命的文艺中年。
作者语录:
“摄影文学,她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神妙,我预感到,她注定将是我一生一世的情人。摄影文学中的照片和文字互动起来,照片本身的审美要素被简洁的文字挖掘出来,其审美价值超越了照片本身的美学意义;文字所描述的事件、人物、场景等等的审美功能因有了照片的观照而给读者留下形象之美。照片和文字产生的复合审美价值,远非单独的命题照片或者单独的文学语言所能媲美。”  
结语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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