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箫悠悠

那时候，夏天的夜空钢蓝钢蓝的，星星也多，水洗了似的，直眨巴眼儿。

娘摇着大扑扇，与一群娘们儿啦家常。

透过排水沟那边，路灯映射过来的虚光，依稀可辨秀林嫂哺乳时那鼓鼓的白。小手抓着一只，吃着一只，叭叭地砸出了一串响。

郭大娘抓起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泡乏了的老叶子茶。

是谁，提起美人胚子夏大红前日结婚了，就有人接嘴说，一看强子就没有那个命，整天霜打了似的。

郭大娘说：本来好好的去援助外蒙，谁承想半路上，……唉！水灵灵的未婚媳妇也走了。

娘说：咱没有文化水，弄不明白。去那外蒙是去出大力，又不是享清福，怎么说撵回来就撵回来了呢！

秀林嫂说：沾上光了呗！……听说他大伯父还活着，在那边呢！……倒出手来，指了指大海的方向。

郭大娘接过话茬说：沾光的不光他，前排房的徐冰梅，高中毕业又怎样？……还不是得下乡去修理地球？

提起徐冰梅，心里酸酸的。都说：大院里两大美，北头夏大红，南头徐冰梅。不止人长得好，心肠更好。低标准年代，冰梅姐给过我一个大白馒头，里面还包着一个熟鸡蛋呢！还给过我一个韭菜鸡蛋奤饼，可好吃啦！香喷喷的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一年前，冰梅姐下乡插队去了，我曾发誓：考大学，当医生！像冰梅姐的爸爸妈妈一样挣大钱，让冰梅姐一辈子都能吃上包着熟鸡蛋的白馒头，喷喷香的韭菜馅儿鸡蛋奤饼……

秀林嫂颇有不平：修理地球怎么啦？农村就是缺有知识有文化的好青年唻！你不去，我不去，一穷二白的农村啥时候是个头儿啊！

我手里正玩着一颗小石子，不知怎么的，竟然脱手而去，不偏不倚就贴上了吃着奶的宝儿的肥腿上。这小家伙儿脚一蹬，哇地哭了。

秀林嫂急得喊：谁？谁！……却到底没弄清是谁。

我一边偷着乐。

郭大娘忙陪笑脸：您嫂子说的对着哩！宝儿长大了，保准是个有知识又有文化的好农民唻！

秀林嫂爽快应答道：俺宝儿可不是那个命！人家长大了，不是教授，就是厂长，顶不济也出产个科长当当，哪能像徐冰梅……

秀林嫂觉得，自己是蛮有资格说这话儿的。丈夫是抗美援朝的老志愿兵，自己是因为崇拜才跟了他的，应该算个半拉子英雄。刚来青岛那阵儿才18岁，是啥也不懂的丫头片子，老焦头差不多比自己大上20岁呢！

她跟人家拉呱，老把丈夫叫成“老焦头”，以示资格的老。年轻轻的自己，好像也跟着有了些份量。

郭大娘把一张薄薄的嘴唇撇得像簸箕：啧啧啧！……亏你说的出，你是属手电筒的吧？光照别人呀！

秀林嫂蓦地意识到说漏了嘴，忙打哈哈。那尴尬样子儿，又把大伙儿逗得好一阵儿乐。

秀林嫂跟郭大娘近来好像总是不大对付。两个人碰了面，再也没有刚搬来时那爽朗的笑声了。

娘好不容易插进嘴来为她们解围，故意提了提嗓门：……你说那天巧不巧？正好从粮店里买了半袋子包米面出来，就看见强子蹋啦蹋啦地来了。……都什么时候了，人家照旧肩上背一个方方正正的包儿，手里提着一管箫。……唉，遭了多大的事儿呀，硬是还有心绪务弄那管箫!

倒是个儿有情调的！……在旧社会，曾混迹于烟花巷的郭大娘说：只是可惜了呀，两个馒头一碗肴叫人家吃了。

秀林嫂这下抓住把柄了，佯怒道：就你嘴里吐不出好话来!……还、还两个馒头，一、一碗肴、肴呢！

因为有点儿激动，秀林嫂出现了少有的口吃。

见过大阵势的郭大娘才不吃这一套唻！咯咯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话呀！你男人要是不吃你，怀里的宝宝哪来的?不会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大伙儿哄地笑了！叽叽喳喳，又是一阵闹。

秀林嫂没占到什么便宜，有点儿搁不住，把脸扭到一边，身子颠来颠去哄儿子睡。

你别说，人家夏大红是傍上好男人了……娘忙又把话头儿岔开。

有当官的俯就，谁还要那管烂箫呀！郭大娘说。

这时，南边浮山顶上划过一颗流星。

我光在一旁听话儿了，竟忘了用腰带系住它。

二哥说，天上飞流星的时候，如果你恰巧系腰带，就有可能把它系住。第二天，你会在无意中捡到一个有钱又有布票、粮票的大钱包。

那是多大的诱惑啊！

老早儿就想有一把能打洋火纸的小手枪了。嘿嘿，要是真的捡到一个大钱包，……可比小兵张嘎的破木头手枪威风多了。

我的注意力始终没有离开南边那蓝幽幽的夜空……

却有声音响起来了，游丝儿似的，从后排平房那边悠悠地飘过来。

是箫声！

说实话，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动听的箫声呢！

缠绵，幽怨，如哭如诉……

好长好长工夫，俺娘她们鸦雀无声。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谁拍拍屁股站起来。

随后， 娘也站起来。

秀林嫂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郭大娘也站起来了。

都不声不响地走了。

西北天上，乌云密布，打了一个闪。

又一个闪。雷声如裂帛，从那遥远的地方，轰隆隆碾压而来……

怎么也没有想到，随后而来的另一场暴风雨，如此猛烈，而且旷日持久。我从一个柔弱的少年，长成四肢健壮的青年。我的学业，却定格在腰带系流星的水平。

同时，再也没有见到，那么蓝那么蓝的夜空和水洗过似的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