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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胡琴颂金庆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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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掩着的,贤德毫不费劲,门就吱得开了,风窜进了堂屋。
坐着的便齐拿眼看过来,他们正横了凳子在柜台边喝酒。柜台油渍渍的,摆满了鱼鲞、鱿鱼、虾皮、干鱼之类的咸货。风像一只老鼠,跑进了花尼龙,簌簌着。贤贵一脚支在木凳上,沽了酒,眼珠子掉在了木英肥嘟嘟的后臀上,一口的粗话比在金龙花生油里滚过还滑腻。看见贤德来了,阿贵便扬手招呼,喝酒,喝酒,你不来,酒也淡了。贤德搓了搓手,狠力跺了跺脚,似乎要把附在身上的冷气跺跑,又尖又瘦的屁股,橄榄似的,往后一靠,门便咣啷带上了。波峰浪谷的花尼龙便渐渐地收敛起躁动,安静下来。
十月的风带来的深秋寒意,在小店铺的酒缸里渐渐泡暖。阿山给贤德添了筷子,添了碗,又替他满了酒,顺手拽过藏在柜台内的高脚竹椅,用掌心抹了抹说,驱驱气,这么冷…呃,这鬼天气,除了喝酒,还能干些什么?阿山随手抓了把烂花豆扑地散在贤德酒碗边。
贤贵捧着釉瓷腕,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半瞌着眼说,阿德!是不是又被你那婆娘扭住耳朵啦…贤德不吭声。这几天,他的心口一直堵得慌,是不是上个月抬佛时冲了神?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
贤贵又添话道,你不来,阿英耳朵都长了,她还挂着你那荤段子哩……瞟眼朝里屋觑了觑,见木英还弓着臀舀酒,就夸张地模仿木英笑时抖动的样子,用力朝柜台上拱了拱,便耷开手哈哈地噎着气笑开来。
贤德滋溜滋溜地吸了口酒,待气晃过来,便朝阿贵用力啐了一口,呸,等阿福回来,看你家伙还硬不硬。
小店低矮又昏黄,贴满旧报纸和福禄财神。一跑过四十,木英就是五月桃子,越发饱胀。在片刻的沉默里,她顶着蛊人心惑的胸脯悠然而来,纷碎的光影在她暗红而泛着油亮的脸膛上流光溢彩。一手高高擎着灌满了的酒瓶,一手利索地解腰际围裙,脆生生地说,德大,愣啥,坐下坐下。酒一下,满心窝子事就散了。笑一笑,十年少。老绷着脸,前世谁欠你债啊。
贤贵用脚蹬了蹬地,似乎寒意未尽,朝贤德吐了口烟,说,想个屁,屌又淡啦?贤贵以为贤德还是为钱庄那个叫灵芝的女人的事。这里的人谁都知道贤德有个相好,叫灵芝。这女人也真是命苦,原来是和贤德好的,,和贤德在自家甘蔗地里弄那档子事,刚好被灵芝她爸撞见,差不多脚打残废了。后来,他爸就捎话来,叫贤德拿一千元财礼把灵芝娶了, 贤德那时还是二十不到的毛头小伙,家里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哪里拿得出来那么多的钱,灵芝原来就与钱庄一个人订婚了,后来这事就没声张,灵芝悄悄嫁到钱庄去了。别人都说灵芝这女人命硬,嫁到钱庄没几年,先是丈夫没了。后来大儿子去炸鱼,把自己炸成鱼饼。再后来,小儿子被疯狗咬了,得了狂犬病,死了。
在一片沸声里,贤德仰首倒了口酒,慢腾腾地坐在竹椅上。别人说贤贵是人精,也真是人精。前几天,灵芝确实过来找过他,又是为钱的事。灵芝二儿子向华得了血癌,要移植骨髓,至少也要五十万。灵芝已经知天命,但身子还像以前,她在他身体上像火又像冰一样滚过后,对着贤德哭得差不多断了气,你不救他就没有人救他,我就只有他了。哭得贤德心被铁钩子拽了一样。他也不是不帮他,那么多钱,他从哪里去拿。如果命值几块钱,他宁愿把命兑了,还给这个女人。这世界就是这样阴差阳错,跟这个女人过不去,跟他也过不去。
被日头和雨剥蚀的黯淡无光的木窗外,棕榈叶上滑走坠落的雨声,历历可闻。雨夜的村庄灰茫茫。贤德高高瘦瘦,在这僻远的村落,因为下了雨,把犬吠声都吞掉了。女人裹了衣服,下床给他温酒。夜里有些凉,女人的身子有些臃肿,白亮亮的腰明显挂上肉了。贤德点上烟,看着女人推开门,在昏暗的灯影里走出门。他有些心酸。每次到这里来,女人总是没说几句话,但他知道女人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一年中总有几个季节,或是春雨潇潇,或是秋季收成过后,也或是雪无声地下着的冬夜,他在她家暖过身后,这个女人总会给她温一壶黄酒。这个牛栏泥屋黄黄的灯光里,浮游着女人的体香,也写满了苦字。
不一会儿,女人就提着酒壶过来,给他斟了一盏,也给自己斟了一盏。贤德木木的闷了口,无声无息,夜雨在屋外飘摇,一痕痕的水纹在蓝色玻璃上莹光闪闪。


时光回到二十年前。还是那个小酒馆。
你去吧,阿德。你不晓得,灵芝每回都是把眼睛吊在你身上!贤贵捅了捅贤德的腰。
去去去,再说,我揍你。贤德急了,就高举了拳头作出要打的样子。
贤贵忙抱着头,往前蹿了几步,又回了脸,说,阿德,你脸上长了花,我阿贵可是又臭又糊的烂泥巴……
到酒馆之前,俩人免不了总要斗上一阵,然后正儿八经地进酒馆。
其实,来酒馆喝酒不是他们的目的,那是因为酒馆里有怀柔美丽的姑娘。
,兼做小杂货店,满是些坛坛罐罐,盛装了糖果、花生、蚕豆之类的零零碎碎。那酒馆是用木料和油毡布搭制起来的,低矮地罩着,中间又用洋铁皮间隔开来,便越发捉襟见肘。老板娘四十开外,一见贤贵带着阿德来,就咯咯笑,又是拉凳又是招呼,死阿贵,你有两角钱嘴就管不住啦,来来来,坐,坐。
贤德有些拘束,就闷声不响。阿贵也不客气,叉了腿,坐在凳子上,掰着长了虫子的脚丫,梅婶,我是一有了钱就想看你!
算你还孝顺,龟儿子,嘴还挺滑!平时咋就半天拉不出一堆屎。梅婶的嘴巴像倒豆子,手可没闲,一边在做她的蜡烛灯蕊。
嗨,妈,谁来啦。里面有人应声挑了洋铁皮上的帘,走了出来。
阿贵就管住了嘴,只拧他的脚趾腕。吞声不响的贤德就更为局促,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放,游移不定的眼睛胡来胡去的晃。
阿贵偷偷拿眼看他,掩嘴窃窃地笑,还乘机找点儿乐乎,灵芝,阿德哥看你来了。
贤德就愈发窘迫,有些无所适从。心里颠荡得厉害,犹如有只小蝌蚪在戏水沉浮。灵芝穿了猩红色的荷叶折裙,在他眼前的光亮里抖开来,映红了他的脸。梅婶低头在掐着灯蕊上的须子,也暗自笑。
你骗我,灵芝看阿贵那嬉皮笑脸,隔墙看花的样子,就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还不知道,酒虫上来了吧。
……对对对,你这鬼精灵。阿贵便站起身,钻过簌簌响的珠子帘,来到后厢。
灵芝就搭了粉红与灰蓝相间的的确良绣花图案的褡裙,忙碌了起来,又是沏酒,又是炒煎豆。
灵芝像怀柔河边风中摇曳的一竿芦苇,高高挑挑的,肌肤莹洁,光亮照人,每回在贤德的眼前出现,总有一些纷扬的芦苇花在他心中轻轻地洒落。
灵芝,公社里赶集,你去了吗?
呃,灵芝被旺旺的灶火映红了,满脸滴嗒嗒的汗珠子在流金溢彩。没去,那天外公病啦。
阿贵看贤德一副泥塑佛爷样子,在桌下用力踢了踢,示意他别不吭声。贤德也渐渐从窘迫中恍过神来,接了阿德的暗示。就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说,赶集这么热闹,我还是头回见过。
热闹吧,德哥。灵芝脆生生的说,以后还有更热闹更好看的留着待你看哪!
这声音似晨曦中的草叶上滑下的露水,又似神曲,甜滋滋地注入贤德的心底。
灵芝……这么叫他,贤德觉得有些别扭,可到底还是叫出去了,心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下次,你带我们去。我们想挑啥也有眼光。
说好,谁悔谁就是小狗。灵芝把油滚滚的炒煎豆端上来,对着他们笑着说,这是我妈的绝活,平时是不外露的。
灵芝……贤德有些迟疑,慢腾腾地从腰肋处抽出外头缠了红纱巾的东西,递给她。这是我从集上买来的,顺便给你捎上。
灵芝怔了怔,就有红云如霞地散漫开,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唉,有什么不好意思?又没有什么外人,再说,也难得阿德有这么一份细心眼,惦着你。
这回,轮着如花似玉的灵芝不知所措啦,突突地见了莫华这个样子,那双手就不知搁在何处是好。
咳,脸皮咋就这般薄。阿贵夺了贤德手里的红沙巾,往灵芝手里一塞,你给兄弟满碗酒,就成了嘛!
于是,满屋子寂静,独留了贤德与灵芝两张脸通红通红地胀。


天长了。起风了。黄黄的树叶舞起来了。闲寂了两个月的晒场忙碌起来了。
三三两两的男女挑着箩筐吆喝着,赶集似的。贤德被檀擅木扁担勒得肩生疼,却换不了肩,只能把谷子小心翼翼地停在沟坑上,待喘平了气,再使上劲咬咬牙再跑。昨天他咬咬牙,瞒着家里,把儿子从陕西汇回来的十万给了那女人。那是个窟窿,他知道把那钱给那女人就是把铜钱扔到了水井里。身后自家女人圆圆的眼睛仿佛长了长长的钩子,剜得他不敢多停留一分钟。
想起以前生产队里挑谷子,他教水灵灵的灵芝挑担换肩的法子,教了一百次还不会换。贤德常笑他说,你呀,比我家栏里的牛犊还不开窍。这个时候,灵芝就会不说也不笑,站在太阳底下,拿那双桃花眼看他。看得他心里酥成一团蜜。队长的目光是探照灯,扫过来扫过去,瞄个机会,他悄悄地把自己的担子歇在河畔的树林里,小跑回来,换过她的担子腾腾地跑。
美丽的月儿一边对河梳妆,一边袅袅娉娉升上树梢。贤德最喜欢守夜。一来有工分,二来这个时候和灵芝约会,最方便。谷子晾在晒场上,堆成小土坡。月光匀匀地洒过来,白白的,像雪夜草甸子。蚯蚓、蛐蛐、蟋蟀隐伏于四处,簌簌吱吱而唱,犬吠声则起起落落,就像筢子,挠着他的心。孤身裸于野外而眠,空旷又寂寞。这时候,灵芝是白娘子,像烟一样飘过来。
阿德,阿德……
一看见灵芝,贤德立刻就觉得暖了。身上的寒意瞬间跑了。
站在谷堆间,灵芝是画中人。要不要喝酒……灵芝扬扬手中酒瓶,能听到黄酒晃动的声响。她的另一只手在怀里掖着,不用猜,便是煮熟的豆荚、瓜丝,好酒料。
于是,贤德胡乱地朝晒场边角抓了几捆稻子,盖了盖地里晾着的谷子,猫了身子,跑了。队里所以要安排人守夜,其实也只是象征性。偷谷子,那还不是割了自己胳膊上的肉往脸上贴,咋有那么傻?
喝了酒,这夜便过得格外得快。灵芝还给贤德带了礼物,这是一把二胡,灵芝喜欢叫它胡琴。灵芝的父亲是远近有名的二胡好手,从小听着琴声长大,日久天长,灵芝也习得一手好琴。这是一把苏州民族乐器一厂制造的小六角二胡,是把好琴,琴杆用的是花梨木,琴弦则是银弦,木轴拴弦下蒙着蟒蛇皮。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灵芝端起酒杯,给贤德吟唱一一首诗。模仿着学堂里老师的样子,对着贤德说,后生,知道这是谁写的诗吗?哈哈,不知道吧,本小姐告诉你,宋朝沈括。老爹最喜欢这诗了。拉琴前总要吟上一回。本小姐今天把它传给你了。希望你这小子把它发扬光大。
说归说,说好了灵芝就拿了贤德的手,怎样端架势,怎样用左手按音阶,怎样拉弦。弄得贤德脊背湿湿的。有时,灵芝会教贤德唱歌,唱那些花儿一样的歌,然后他们对着河流歌唱,看谁可以盖过对方的声音。舌头扳不过来的贤德,就像吊嗓子的老旦,喉里装了只弹簧,一拽一拽的。折腾完了,灵芝就会抱着贤德一口一口地亲,那张嘴就是地里的豌豆花,扑满贤德一身露水里的香气。这个时候,蜷伏在贤德怀里的灵芝就是一只猫,贴着他暖暖地说,阿哥,我们要一生一世地好。


嚯嚯,挂着沉重木轭的牛辘辘地上了泥泞的道路,沾满了圬垢和黄泥水渍的水牛走过的石漫路上,牛蹄印一深一浅,恍如偃月。微明晨曦中的雾气尚未散尽,扑散着光晕与明霞的朝阳就出来了。贤德拉着牛,绻着裤腿,光着脚,甩着毛竹叶一路嘘唏。金秋十月的村野,孕育着温醇、厚实的希望,更有那么一股躁动,隐隐地在和风里传送。
说好是十点的车。贤德才把木轭卸下,腿上的泥水还未捋尽,便看见高大的一个人来了。魁梧、健硕,随随便便套着土黄色茄克,左手拎着旅行袋,右手抱着娃儿,顺着石漫路大跨步来。
贤德僵绷绷的神情豁然晃过了神,便来不及朝屋里喊,急急把手在直咔布外套上抹了抹,倏地跨过门前的水沟坎儿,一片松松垮垮的嘴唇急急抖抖地,却说不上话。掐指算算,儿子已经有三年没回家。看见儿子,他怀里有只青蛙在跳。雾的光线与纷繁的花簇全然覆盖了他。
娃儿六岁,脸雪一样的白。稀薄的阳光将一把晃眼的碎金子洒在他的脸上,犹如一只熟起来的橙子。
老婆早在一个星期前把儿子的睡房理好了,是北窗的那间,不很宽敞,却也通透。门框上端午节挂上去的茱萸还没下来,被风吹干了,夹在木窗上沿的缝隙里,由着风柔柔地飞。房子刚粉刷过,簇然一新,倒与灰不溜秋的木椽柱及泥屋上的瓦椽相宜。
阿爸阿妈……儿子放下娃儿,一边帮他阿妈放床单,一边说着一些事。
儿子给贤德递了根烟,把窗打开。孙子怔怔地站在窗边,不动,也不响,只是用骨碌碌的眼珠四下里逡巡,一遍遍地体味这陌生的世界。似乎要把这一切全部盘存起来。窗外底下还是那片水塘,夹竹桃爆蕊了。柑桔园密密地丛生,墨绿色的一盏盏小灯笼,在盘根错枝的叶蕤上,或隐或现。有风穿行其间,与窗台扶栏齐眉的柑桔林哗哗飒飒,仿佛长在这里的不是什么果木,也不是什么植物,更像是一群不知名的小动物,受了什么惊忧。
贤德抱起孩子,轻轻拍了拍,孩子甜甜地说,爷爷奶奶好。
哩,乖……乖……德嫂忙摊开手,推开手里握着的竹器,咯咯笑着。对着白白嫩嫩的屁股又是掐又是挠,一边还嘬起嘴,亲咂他的脸。孩子慌了,忙缩了身子。
儿子在他背上轻轻地捶,说,阿爸阿妈,很久没回来,生分了。
德婶也许意识到什么,就拿起放在床头桌上几件待漂洗的竹器,回转身说,大老远辛苦了,坤儿,你坐着歇歇,我给你打些水洗洗。就开了木门唤了小孙女玲玲打水,自己腾腾地到厨房做点心。
说实在的,疑惑就像摇曳的火焰在贤德心里头突突亮着。这孩子莫不是有病吧?脸咋这样透着亮呢?像珍珠一样。可疑惑归疑惑,他终究出不了口。已经有个灵芝的儿子,让他透不过气了。这几天灵芝没有再过来找他,拿了钱后的女人就成了漂落在溪水里的落叶,没有了踪影。他前天去乡里买化肥,遇见钱庄的会计,问起灵芝儿子的病,会计说也不大清楚,据别人传言,情况是很不好了。
想起这个苦命的女人,贤德酸极了。如果那个时候能有一千块钱,他就可以把这个女人娶回来了。走出门,他坐在土堆上,摸出女人二十多年前给他的照片,轻轻地摸着女人花一样的脸,就像摸到了老去的光阴。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在豌豆花上,想想又拿下来,放在嘴边吹了口气。豌豆花正开得欢,白艳艳的。


云散又聚。后半夜竟团成了一块,如纬幔似的,把亮亮的天遮得严严实实。
贤德从轨道上穿过,天还亮堂堂的。月儿高挂树梢,能清楚地看见村庄低矮的房檐,甚至能辨得清两旁火车轨道上枕木的颜色,及左右菱地的金黄。想不到一抬脚从云岭迈过,天没来得上预兆,就刷得变了脸,乌青青的。狗吠隐没了,村庄消退了,河水的流淌声也消弭了,完全的寂静却更添了夜的黑和心的恐惧。他仿佛觉得每一块暗影都在魃魃地动,每一片被风曳动的声响都是鬼魅的魂影。
自从女人嫁到对岸的钱庄后,贤德去见女人,从来都是黑暗里。他和那女人是见不得光的。儿子从陕西回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儿子对钱的事只字不提,似乎已经把那钱忘记了,也或许他那十万块钱本来就是要孝顺老父亲。可是那钱还是像块石头,勒得他生疼,让他睡不好觉。看见儿子,他抬不起头。今天钱庄办灯会,照例周围的乡亲都会赶过去看热闹的。他踌躇了好久,还是觉得应该去看看女人,也不知他儿子怎样了。他实在想不出应该怎样去看女人,就把挂在墙壁上落满了灰尘的二胡带上。前日,他还偷偷去镇上给女人买了一双鞋,上次看见女人的鞋线头都踅出来了。
雨淅淅沥沥,渐渐地,变成了滂沱。两腿如被麻绳绞成一块,混和着泥浊的雨不断黏着他的裤腿,重得令人窒息。如果是以前,女人总是在溪水边等他。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钱庄的灯光,他想起女人的男人去世后,他过去帮她植桑,那个时候女人还是三十出头,水嫩嫩的。现在桑树已经成了桑林,春天还没到,那些他和女人一起植下的桑树都抽穗了。而他们渐渐老去。
他把雨伞悬空挂在桑树上,搬了块石头坐下来,他想拉一曲。坐下来后,他又瞬间觉得心里空了。他不知该拉什么曲儿。想起儿子,想起女人的儿子,他就心疼,他觉得女人所以成了现在这样,他是有很大的责任的,如果当年娶了她,女人可能就不一样了。想起女人,他心里就憋得很。他架开架势,边想着女人,边拉开《二泉映月》,拉完《二泉映月》,又拉了曲《梁祝》,拉完《梁祝》,他又拉《春江花月夜》。琴声跌跌撞撞,跟着流水跑得远远的。
女人什么时候过来,他一点也不知晓。
女人静静的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壶温好的酒。
他可以想象到,女人一步步趟过麦地,一步步趟过河流,一步步趟过低洼与沟坎。
想必站了很久。又遭了雨淋,女人瑟瑟地抖,说,我听到琴声了。在溪流的拐角处,便是晒场。熟悉而陌生的晒场。他似乎又看到了照片里的女人捶豆荚,伏身翻拉豆枝。纷飞的豆荚壳像一只只蜻蜓,歇满了她的鬓角。女人单脚跪着,将稻绳含在嘴里,正使劲揪成一捆。身后灰白的空地上,已经捆好的豆枝宛如泊在滩涂上的舢板船,迎着秋风微微的摇晃。金黄浑圆的豆粒满了一筐。
河流张大了嘴巴,渐渐粗野起来,吼叫着,谩骂着,呢喃一声接一声。


德婶,这孩子脸咋这么薄?碎花坐在外头的矮木桩上切番薯叶,对着里屋的德婶说。
孩子是一回生二回熟,早就跟着玲玲和隔壁的大央二央到村子里玩了。
碎花婶,不瞒你说,我这孙子,缺铁,低血糖,让我挂心。
碎花放下手中的菜刀,把大木盆里小山丘似的碎叶往盆边一推,抬起头,我说就是啦。死老头还说我瞎起劲。我给你说,这孩子,莫不是没吃过奶?
德叔,别看我发白了,背也驼了,可我眼睛亮着!碎花婶这个人,嘴闲不住,说话像打鞭炮。
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阿坤,我说不上好听话,也不知咋想的,娃不是娘心头的肉吗?咋就舍不得让娃啃奶头。娃不好哩,还不尖娘的心吗?
儿子不吭声,再呆下去,他就要掉眼泪了,就起身到外面去。
从鹅石滩回来,又顺便去了一趟下村的麦地。说是麦地,其实那里早已面目全非,成了乡里的农机场,宽宽的河面上还添了一道月牙儿形的廊桥。他永远记得,以前女人常常立在这里,目送他回来。
老婆正在屋檐外头拨鸭毛。地上滩满了鸭血,以及纷乱的杂色鸭毛。儿子回来后,老婆每天宰鸭杀鸡。老婆把涂满鸭血的手往鸭毛堆上揩了揩,说,他大,儿子回来了,这房子也该翻新了。你看看,方圆十里,也就咱家的屋子要白天点灯,雨天发大水。
贤德背绞着手,进了屋。屋里空荡荡的,儿子出去了。现在他最怕老婆跟他提建房子的事。他回到了房间,推开窗,窗下的水塘里,彩色的田鱼在冒泡泡,场子正北面,霄霄在场子里与玲玲唱儿歌。
晚上,饭桌上又摆了两大盆鸭肉,霄霄面前,搁了大碗汤。贤德夹了一口鸭肉,涩涩的,拗口极了。老婆看他皱眉的样子,扑哧笑了:“他大,我说啦,这肉难吃,全熬了鸭汁。这鸭汁能使孩子骨硬。霄霄,乖,喝了……”
霄霄先天性缺铁,一旦碰伤了脚,马上起乌青块。他又贫血得厉害,那脸白的是莹莹闪亮的珍珠。霄霄舔了一口,皱皱眉,许是味儿有些涩,端在手里的碗就迟疑了。德婶就说,乖,喝了这碗汤,摔倒就不疼哩。吃着吃着,老婆便又提到房子的事。说左邻右舍都搬了新房,这房子也上了时间。老婆一说房子,贤德就不敢拿正眼看,只是搔头皮。儿子倒是不在乎,和他妈说,这房子还行,冬暖夏凉,住着舒服的。不便的,就是装不了马桶,有时大半夜的起来上茅厕,忒不便。老婆就催促贤德去镇上问问钢筋水泥。这些年,到处大兴土木,水泥钢筋及木头就成了荒坡上的芨芨草,疯长了。贤德说,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建房子不是孩子堆积木,要看风水,还要看时令,总要有个计划。
老婆絮絮叨叨地,纺纱一样,说过来说过去,贤德就推了碗,黑了脸,你女人懂什么。站起身到门外拉了竹椅子,闷闷地抽烟。


,是阿贵告诉贤德的。那天,阳光灿烂,贤德正在帮阿贵家筑水塘。刚刚压上墙脚,阿贵就说,昨天去乡里,听人说,灵芝为儿子的病,。
贤德垒墙的技术很娴熟,他几乎一眼就能看出这块或那块石头该安置于什么样的位置,不像阿贵挑肥拣瘦,磨上半天,还常接出不三不四的一大头。乖巧的石头在贤德利索的操作下,像爬山虎,一溜儿上去了。
笨拙的阿贵也就只能打个副手,往石缝里砸泥巴。稀里巴烂的泥巴粘糊糊的,像落下了羽毛的黑乌鸦,叭叭地伏在了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他刚要把一块石头垒上去,阿贵这么一说,石头就落下来,差点砸到他的脚。直觉得骨头里有风灌进来,隐隐生痛的腰全休下去。抵着湿湿润润的冷梆梆的土,他觉得自己就是荒天荒地里的乌鸦,黑压压地云朵覆盖了他。
是凌晨了吧。夜墨一般的黑。有人用力摇着他的头,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借着火折微明的光,才认得是阿贵。
阿贵……他意外又惶恐地叫了一句。
……阿贵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声点。我是爬墙来的,灵芝在墙外等着你呢。灵芝死活要见你。我拗不过她。小心点,别让你老婆儿子听见。
贤德慌忙从墙角的木门后掏出钱,这两万块钱被旧内衣包的严实。是从卫生院老表那里借的。
灵芝就站在墙角外的榕树底下。手里提着一个饭盒,还有那熟悉不过的酒壶。一看到贤德,她的泪水就扑簌簌地掉下来。
德哥,没希望了,向华是熬不过立夏了。德哥,我好累,我挺不过去了。立在庙宇外的灯影里,贤德有些发呆,满脸是粗皱的横纹,眼球朝外鼓凸,赤红赤红,看上去仿佛受了烈火的烧灼。他直绷绷地立在树下,昏昏地,把女人揽住了。目光越过池塘岸堤上的扶栏,越过滔滔墨绿的柑桔林,以及凝重晦暗的天空,又收回来,定格在猝然顿逝的老脸上,贤德突然觉得自己暗成了夜里的一张叶子,轻飘飘地往黑暗里坠。


昨天夜里,德婶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很早,贤德就去镇上了。家里的女人这段时间发疯了似的,过不上几天,就提房子的事。还找了风水先生,张罗开日子。
这一大早醒来后,德婶就心神不宁,眼皮老是跳得厉害。儿子到外面去了,说是去看个朋友。儿子平时不大回来,和媳妇在陕西开发廊,好不容易三年回来一趟,好像全变了,无精打采。她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子一句话都没说。隐隐听老头说,媳妇可能和什么小白脸跑了。老头也怪怪的,成天魂不守舍。他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哑屁,听你的,随你的,帮你的,就是半天拉不出一句话。
落日黄昏里,孙子正坐在院子里画画。突听得外头的木门“彭彭彭”地响,像急促而密集地冰雹狂乱地砸在木门上。德婶推开窗,往外头应了一声,谁呀?
门未打开,就听得门哐啷推进了。堂侄阿建急急的说,阿婶,德叔出事啦!
德嫂浑身糠筛般地抖,舌头几乎都卷不过来了。
出什么事啦,什么事,怪不得我眼皮老是跳……阿建,你—你—你到底给—给我说啊!
前村的明飞给木英捎信来,说德叔坐的拖拉机翻啦,叫我们家里人快去。
阿建是贤德堂侄儿,还没说完话,德嫂握着木板门的手一下子软成了沸水里煮的茄子,贴着木门软在了地上。阿建忙掐了她的仁中,并捏了她的手拼命地摇,又赶紧跑灶台上倒水。
费了好大的劲,德嫂终究醒了。眼皮只微微地一睁开,歇斯底里的哭声就如地底的岩浆喷涌而出,并跌跌撞撞地要往前村跑。阿建使尽了力也拽不住,他就叫他阿妈去找坤哥。碎花婶飞跑似的叫人去了。
前村距怀柔有十多里路。虽说修了柏油路,可路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河流,又是麦子收成的季节,路面上到处铺满了豌豆豆荚壳和豌豆枝,稍不小心就有刺刺的豆荚斜戳过来。阿建搀扶着德婶,一路咔咔嚓嚓踩着粉脆的碎壳豆枝,几乎走了半个多小时。
出事点在前村豁嘴崖,此处是大转弯。一辆三轮卡斜斜地叉卧在大石头上,许是命该绝,被夹在了大石头的臂弯里,而贤德坐着的拖拉机凌空斜斜翻卷在岸下的稻田里,没入土中的拖拉机头,足有膝盖那么深。而贤德呢,则像一只被枪射中的野鸭子,拦腰栽挂在拖拉机侧立的吊斗上。阿建雪亮的矿灯照在他爆裂开的豆荚般的眼睛上,遽然发抖。每一根神经每块骨头,都硬梆梆竖起来,如冰冻的木枝。
德婶在矿灯照到的瞬间就晕过去了。四下里疏疏朗朗的立了几个人,谁也不敢动。不知谁说,已去报案了,交警等会便来。反正人也明显死了,破坏了现场倒会添麻烦。不一会儿,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人。阿建想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就顾不了许多,招呼人把贤德抬下来。阿建借着光摸到贤德的手,全断了,像折断的树枝,挂在铁皮上,军绿色的中山装式外套上,染满了血,与外套底色混和在一起,像泅渗开的一团一团的墨汁。
阿坤也在浑身哆嗦,和阿建,还有阿贵大,小心翼翼地把尸体从铁皮上搬下来,只觉得他的身子宛然被刀卸掉了,七零八落,藕断丝连。涂满了污血的脸,就像门角处的酒缸。阿贵也在拼命哭,阿德,阿德。那么好的一个人,转眼成了一副皮囊。阿贵的脸瘦若梭石。他缓缓摊开手,替阿德轻轻地揩。模模糊糊里,阿贵隐约觉得眼珠即欲迸出来的贤德有些气息,有些红润,他疑是幻光。又用手揩了揩。
……类似于一声浅浅的哀叹,低沉而悠长。宛然是从这片浑沉的泥土里绵延而来的,如晨钟暮鼓,响在阿贵的心窝子上。猝然,他就见刚刚见到的一张脸,像被谁撕了层皮,黑紫色如滴入水中的一滴黑,徐徐地扩散开去。随之,便面目非然了。
阿贵把贤德的头缓缓抱起,枕在怀里,身子剧烈地抖了起来。
花光树影,鸡鸣鸟噪。怀柔溪边向阳处,再也听不到胡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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