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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滩-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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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家吃过上梁席,回到寨子里头,姜荣接到公司捎来口信,说四先生找他,叫他回去一趟。姜荣不晓得什么事,第二天早上,带上大成子,搭一条送毛竹来的回程空船,匆匆忙忙赶回板浦。下傍晚进城,船靠在三道桥底下,他请水手把行李先送到他家去,又把大成子打发回家,自己空身上公司来见他表哥。将进门,唐家林告诉他,四先生回家去了。姜荣见天色不早,身上又汗津津的,不方便上人家去。想找查文康问问什么事,结果查文康也不在。回头问唐家林,唐家林直摇头,说没听说有什么事。姜荣这才不着急了,回到家,叫杨婉罗烧一锅热水,舒舒服服洗个澡。晚上,想把杨婉罗搂过来亲热亲热。不料杨婉罗伸手把他挡回去,说来那个了,不方便。姜荣嘴一咕嘟,只好脸掉过来“呼呼”睡了。

第二天,到公司见到董玉湘。当时屋里还有程正铎和唐家林,董玉湘没跟他说正事,光问些圩下碎事。等程、唐二人出去,才把姜荣叫到里间,板起脸问他:“你怎回事,手头缺钱哪?”

姜荣一听就明白了:笃定是挪用货款那事情东窗事发了。他只好如实把事情源源本本说一遍。董玉湘“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袋,眼眯听他说。说完经过,姜荣检讨说:“这事都怪我,不该瞒你。本来我想,等我钱攒够了,悄悄把这窟洞堵上,各人皆不惊动。这样朱家面子上好看丁个,也不用欠那么多人情。没想到应那句老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公司晓得了,该怎处罚怎处罚,我二话不说。那些条规都是我订的。要不罚我,往后再罚旁人,旁人就有话说了。我就有一个人情要讨:罚我一人就中了,千万莫罚查先生。他是忠厚人。要不是我,他绝对不会做这事的。”

“你胡闹!”董玉湘把水烟袋往桌上一磕,“秀峰跟我东伙这些年,他家有事,我能不帮他么?他一出事,我就上他家问过了。他家在城北有几亩地,买好几年了,这我晓得。平常过日子,有这两亩地,应该能将就。他家眷也没提该人钱事情。我以为真没得什么大事了,也就没多问。到底你跟他家更近丁个,她肯跟你说实话。你掏到实话,告诉我一声哇!你要担得起,不告诉我,也还罢了。你又担不起。你说说,你做这种鬼事,到底挨哪上的呀?”

听他这么说,姜荣倒踏实下来了:原来他生气是为这个!这倒出乎姜荣意料。早知道他这态度,当初真不如大大方方直接跟他说,也省得干这种丢人现眼勾当。一二百吊钱,对他来说算什么呢?眼下说什么皆晚得了,听凭发落吧!外头树上有两只知了,赛着叫唤。六月心天本来就热,给知了一叫,更燥的慌,加上挨一顿数落,姜荣身上直冒汗。

董玉湘一筒烟吃清得了,又装一筒。他吃的是兰花烟,晓得姜荣不吃,也不让他。点着烟吃两口,又说:“这事呢,也怪我,有些事,没跟大家说清楚。你是自家人,跟你说说也无妨。是这样的:凡是在我董火字号干满十年的,我替他们每人都预备一笔养老钱。往后,每过十年,往上翻一番。这些钱,事先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就怕他们老惦记。钱这东西,其实真不是好东西。人一旦背上这包袱,心就容易变。我怕这些老伙计心里头有负担,所以各人皆没告诉。秀峰在我盐号里头,打跟我三舅学徒那会子算起,也有十几年了。这笔养老钱,本来应该算给他家眷的。我老想,他朱治平还真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走得了呀,哪天要回来呢?你晓得的,到顶今,总办这位子还空着哩。所以,这笔钱,当时就没跟他家提。哪晓得他欠一屁股赌债呀!要说,这也是他活该的。什么事不好干,偏要去赌?这要给他令尊朱大先生晓得,走坟里都能跳起来骂他:‘这败家子!’你说是不是的?”

这番话,更让姜荣后悔死得了。他真想埋怨表哥几句,说你怎不早说的呀?转脸一想,毕竟他事前没跟表哥商量,要怪,还怪他自己做事太鲁莽。他心头冒火,热的实在受不了,干脆把折扇拔出来,在表哥跟前搧起来。他替自己先找个台阶:“天太热了,受不了。”跟着附和道:“是的哩!我也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幸好他家三个小鬏都不孬。两个儿子,书皆念不错。闺女也孝顺,一家人吃喝洗涝的,全靠她。”

董玉湘把腰一挺,上半身朝姜荣凑凑,盯着他脸说:“莫乱打岔中不中?将才你也说了,公司条款,全是你订的。那你说说,你这桩官事,公司应该怎法处置?”

姜荣挠挠头:“这事情,要根据数目大小,还有归还时间长短来定。数目不大,又能即时还上的,以训诫为主。数目较大,又无法归还,且给公司带来损失的,除责令其归还原款外,视损失大小,分别另给训诫、罚俸、降级、劝退等处分,并辅之以加倍偿还罚金,直到最后报官追比。”

董玉湘把头一抬:“没有家法处置这一条了?”

姜荣摇摇头说:“这是公司。公司是按股份的,有股份的都是股东,有上海的,有扬州的,有南通的,用哪家家法?”

董玉湘瞪起眼问道:“那我是干什么的?”

姜荣笑了:“你是董事长哇。你股份最多,在股东里头占大头,所以你当家嘛!其实,按规矩,董事长是要开股东大会选出来的。好在眼下我们公司这些股东都在外地,你股份又占绝对多数,所以你自然而然就成董事长了。”

“这我暂且不管他,我也弄不懂。”董玉湘把眼珠转转,手按在桌面上说,“你将才说那一大堆处分,你到底适合哪一条子?”

姜荣眨巴眨巴眼:“数目不大,又能即时归还的。”

董玉湘追问道:“你哪天还?”

姜荣说:“把他养老钱拿出来,不就还上了?”

董玉湘一捋胡子:“你想的美。桥归桥,路归路。他钱是他钱,你挪用款子,还得你来还。再说了,就算钱还上了,那也不能训诫几句就算完事。毕竟这些条款是你订的,你又是我老表,你犯错,那得从严一等。不然,往后怎法服众哇?”

姜荣站起来拱手作揖,打着戏腔说:“任凭表哥处置。”

董玉湘一挥手:“莫捣乱。这钱,你打算怎法还?”

姜荣:“我三朋四友还是有的。原先,怕人家晓得他欠赌债,没好大张旗鼓去借。而今既然东窗事发,也就不怕人晓得了。”

董玉湘“呸”他一口:“你骂我,是不是的?”

姜荣脖子一缩,装讪说:“嘿嘿,我哪敢哇!”

董玉湘说:“你明天上家里去,跟你嫂子拿钱。不过,话说搁前头,我要把你帮办降为助理,还要扣你半年年俸。”

姜荣还想用戏腔说“领教了”,想起表哥将才一脸不耐烦,遂一本正经说:“行,我认罚。”转脸,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说:“今年八卦滩出盐了,收成又那么好,不管怎说,我们这些人,也该有个奖赏吧?就算我功过相抵了,还有谢先生,李教头他们哩,对不对?”

董玉湘端起水烟袋,拿签子挑挑烟锅,抽两口,不紧不慢说:“我将才没说过哇,桥归桥,路归路?两件事,怎能毛打一捆柴,搁一起算账呢?先把这事了得了,再说八卦滩那事。孔明治军,最讲究奖罚分明的。有过要罚,有功要赏,才能取信于人,号令三军哇!”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晚上回屋,杨婉罗在灯下头替小鬏改衣裳。愁养不愁长,小鬏一落地突突长,衣裳没穿几天,就不够长的了。姜荣凑在灯底下看一阵书,直打哈欠。杨婉罗催他赶紧睡,他说等等一起睡。杨婉罗晓得他心思,故意说:“我那个来了。”

姜荣扫兴说:“真假的,昨天不还好好的么?”

杨婉罗绷着脸说:“这又不是我喊来的,我有什么法子哦!”

姜荣信以为真,放下书,要去拾当睡觉。忽听杨婉罗“噗哧”一笑,晓得杨婉罗转他,抬起胳膊,在她肩上轻轻捶一下。不料杨婉罗手里拿针哩,一下戳在手指头上,疼的“哎哟”惊叫一声。姜荣晓得惹祸了,连声问:“戳哪了?”

杨婉罗气恼地把手指头伸给他看。姜荣一看,杨婉罗左手食指上有个小红点子,连忙把她手抓住,用力挤那个手指头。那红点子越来越大,一阵冒出个血珠子来。姜荣弯下腰,张嘴把杨婉罗手指头含在嘴里,使劲一吮。杨婉罗连忙把手指头缩回来,嗔怪他:“你做么的呀?”

姜荣也不解释,只说:“你再使劲捏一阵子,就不碍事了。”

杨婉罗果然把手捏住。姜荣见她没法做针线了,坐下来陪她嚓呱。嚓来嚓去,嚓到开骐身上。杨婉罗抱怨说:“开骐这阵子倒多淘气,不肯用功,先生老告他状。你这几天在家,正好管管他。”

姜荣不以为然说:“小鬏哪有不淘气的?”

杨婉罗不高兴了,噘着嘴说:“儿子就像你,一丁不上进。”

姜荣装讪搭痴说:“像我就对咧!要像旁人,那就麻烦了。”

杨婉罗生气说:“哪个跟你说笑哦!嫁给你,我算倒八辈子霉了,中看不中用。”

姜荣明知她说什么,故意往歪处扯:“我怎中看不中用的呢,哪回不把你弄叽哇鬼喊的?一下床就不认账了。”

杨婉罗“呸”啐他一口:“不要脸!亏你还读书人,没皮没脸的,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她叹口气说:“欸,当初,不就图你是个秀才,指望能改换门庭,才嫁给你的呀?哪晓得就是个绣花枕头哩。看来我这封诰,还得指望我两个儿子哇!”

姜荣说:“莫急,等我拾当拾当的,过两天就上省里去赶考。好歹替你挣个封诰回来,让你穿袍带花,回娘家好摆摆脸。”

杨婉罗两眼一亮:“真的,转人是甩子?”

姜荣“哈哈”笑道:“八月初六进场,离眼下还有个把来月,我就算文曲星下凡,也考不了哇!”

杨婉罗气的把身子一转,不跟他央央了。

姜荣说:“早丁睡呗。”

杨婉罗气呼呼说:“睡你个头!”

 

这天,他跟查文康从南门外料场办货回来,路过盐宗庙门口,碰到汪礼泰拎个画眉笼子从里头出来。汪礼泰是姜棻东家,又是汪秀卿族叔。姜荣看见他,连忙把袖头抹下来,抢上前请安。

汪礼泰赶紧拉住他:“莫客气,莫客气。听说埒子口那边今年出盐了,老弟真是干才呀!董家请你,算请对喽。虽然老话说疏不间亲,今天遇上老弟,我还想碰碰运气:哪天老弟要想改弦更张了,跟令兄说一声。老朽愿意出重金请你过来。”

姜荣一听笑了,恭恭敬敬朝他打个恭说:“承蒙二太爷看得起我。你老也说了,疏不间亲。我既帮我表哥做事,怎能心生二意呢,对不对?”

汪礼泰笑笑说:“你莫着急拒绝我。我就这么一说。嘿嘿!万一,哪天你遇上什么不顺心事情了,尽管找我开口。”他扭头又对查文康说:“老查哇,你全当没听见哦!”

查文康干笑说:“我耳朵背,顶风什么皆听不见。你们说什么哇?”

汪礼泰“哈哈”乐了:“嗯,不错。改天叫陶然上四海春请你吃鱼翅。”

陶然是姜棻表字。查文康一躬扫地:“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站在当街,话不好多说,彼此作揖别过。穿过一条巷子,忽见前头有一帮女人小鬏,一路上吵吵喝喝,围到一家门口去看热闹。姜荣抬头一看,原来是宏记染坊。宏记染坊是板浦街老字号,据说至少开几百年了。东家原来姓曾,是从苏州阊门过来的。眼下这片产业归沈家。沈家是开船行的,当家的叫沈理岳,是板浦街漕帮安澜堂瓢把子,安澜堂老当家秦有禄外孙子。秦有禄光绪二年死得过后,没得子嗣,位子传给外孙沈理岳。沈理岳比他外公更能干,执掌安澜堂之后,不光原先船行把死死的,还把手伸进车行、脚行,还做起南北货生意,摊子越铺越大。姜荣跟查文康将才去那家毛竹行,就是他家南货生意。宏记染坊是沈家前些年才从曾家手里接过来的。至于曾家为什么拱手把染坊让给他,这里头有种种说法。听来听去,姜荣还是觉得曾家拿染坊抵债这个说法最靠谱。至于曾家为什么会欠沈家那么多债,外人更说不清楚。东家换得过后,原先那班师傅皆不干了,沈家又托人从南边请一班工匠来。这班工匠,手艺比原先那班师傅更好,不光会染土布,还能染洋布,从南边带来那些染料,五颜六色的,把板浦街女人眼都看花得了,皆欢把布送到沈家来染,生意比在曾家手里还红火。

姜荣不欢看热闹,路经染坊门口时候,随便朝里张张。这一张不要紧,从那一排小鬏人头上望进去,里头有个人影子,一下把他眼珠勾去了。那人竟是朱佩芳。朱佩芳从小就是织布高手,织出来布不光又紧又密,还快,一天能顶上人家一天半。姜荣从前在她家念书那会子,经常听见她织布机梭子打来打去声音。在染坊里看见她,并不稀奇。让姜荣吃惊的是,她在里头哭哭啼啼的,看样子,像是在替什么人求饶。她旁边有四五个凶神恶煞汉子,看样子皆是染坊工匠,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挨他们摁倒在地上,是哪个,姜荣看不见,只能听得见他惨叫和怒骂。但是在旁边吆喝工匠打人那个人,尽管挨门挡着,一阵露个头,一阵露个腚,姜荣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染坊少东家沈学勤。朱佩芳一头哭,一头哀告他,求他不要再打了,沈学勤理皆不理。他袖头卷多高的,一阵抹抹鼻子,一阵挠挠头,瞅准机会,还上去踩两脚,嘴里不住成叫喊:“给我打,打死这狗日的!”

挤在门口看热闹那些人,没一个上去劝架的。姜荣心里忿忿不平,大声朝里头吼一声:“不要打了!”

这一嗓子,不光把查文康吓一跳,连门口那些看热闹的,皆一齐回过头来看他。姜荣趁势从人群当中挤进去,直哧走到沈学勤跟前,一把拉住他肩膀拐子:“老弟哎,快叫他们住手。什么事不好商量?这样打,非打出人命不可哇!你想吃官司呀?”

沈学勤一愣神,带眼一看,见是姜荣,惊讶地问:“怎的,你要替这狗东西出头哇?”

他一开口,满嘴酒气直往姜荣脸上喷。姜荣捂起鼻子,回头望望地上。挨打那人蜷在地上,手把头抱紧紧的,脸一丁看不见。姜荣小声问朱佩芳:“哪个哇,这是?”

看见有人进来打抱不平,朱佩芳连忙把脸擦干净。等看清楚来人是姜荣,她不由心头一喜:总算有救星来了。听见姜荣问话,她慌忙答道:“张剃头的哩。你快帮说说情呀。再打,要打死得了。”

正说着,张剃头又闷声惨叫一声。姜荣这才发现旁边有张凳子倒在地上,旁边还有个铜盆,水戽一地,窗根还挂块荡刀布子。看样子,张剃头的是来给这些工匠们剃头的。姜荣顾不上细看,抢上前一步,拉住工匠胳膊:“莫打了。”他转身喊沈学勤:“香涛,有什么事,你给他起来说。叫他们不要打了。”

沈学勤冷笑一声:“姜秀才,晓得我们为什么要打他呀,你窜上来就拉偏架?

”姜荣问他:“他怎得罪你了?”

沈学勤把胳膊抬起来,恨恨地说:“你看看这个。他妈的,要杀我哩!这种货色,还不该打?”

姜荣坑头一看,沈学勤府绸褂子胳肢窝那块,有一条多长口子,一看就是刀划的,吃惊地问:“他划的?我乖乖,这家伙,下手够狠的哇!”转念一想,张剃头的虽然有丁油嘴滑舌,毕竟是手艺人,平时还算本分,哪有胆子跟漕帮少掌门沈学勤动武呢?何况还在染坊里头,这不明摆着上门送死么?他再笨,也不能干这种傻事哇。姜荣追问道:“他不会好好跑染坊来划你一刀吧?”这一问,沈学勤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他这个……”

这阵子,趁那几个工匠松懈,张剃头的突然从地上挣扎起来,冲到沈学勤跟前,指着他鼻尖子骂:“你他妈的还算人哪?吃人饭不拉人屎东西,我操你祖宗!我操……”

将骂两句,工匠们七手八脚冲上来,又把他拖翻在地。不过这回没怎样打他,只不过按着他,不给他鬼喊。

见沈学勤满脸不自在,姜荣估计是他做亏心事在前,嘴上不好说,便回头问朱佩芳:“到底怎回事啊?”

不料朱佩芳突然脸红起来,竟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姜荣愣住了,不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一时竟不好张口。他看看朱佩芳,又看看沈学勤,再望望剃头匠,眨巴眨巴眼,突然问朱佩芳:“他欺负你了?”

朱佩芳脸“唰”一下涨通红通红,一直红到脖根子。

姜荣顿时明白了。他一把把沈学勤拽过来:“你还算人啊?简直连畜生皆不如!”他转身撵那些工匠:“赶紧松手!简直不晓得好歹,你们这些人。”见工匠们不肯放,眼还盯着少东家,姜荣来气了,冲他们大喊:“还不快滚!是不要拖你们上衙门打板子哇?”

工匠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把手松开来,朝四周散去。

张剃头的见有人替他撑腰,来劲了,从地上爬起来,直奔沈学勤。姜荣连忙拦住他。查文康也从外头挤进来了,拦腰把张剃头的抱住:“有话好说,莫动手咧。”

张剃头的指着沈学勤跳脚大骂:“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是大叫驴子,公狗!操你妈的……”

沈学勤冲过来要打:“你他妈的还不老实!我打死你个狗日的。”他吆喝那班工匠:“愣着干什么?打呀,给我打!”

这时候,从后头出来一个四十多岁汉子,上身套一件汗褟子,光膀敞怀,露出紫铜色厚胸脯,辫子盘在头上,裤腰里头插一根尺把长短烟袋。他急匆匆跑过来,张开膀子挡住沈学勤:“大爷哇,莫打了,活全耽误得啦。”他吆喝那些工匠:“把人撵走,赶紧上里头干活去。妈的,得空皆跑出来了。”

有个后生摸着脑壳喊:“我头还没捞剃哩!”

那汉子骂道:“不长眼东西,你还敢把头伸给他剃哇?一阵帮你耳朵拉下来。”

有个后生从地上踢过来一块剃刀上掉下来牛角把子,笑嘻嘻说:“还剃个屌哇!刀皆砸断得了。”

其他人皆跟着起哄:“对对对,把他屌毛好好刮刮。哈哈!”

嘴里夹七夹八说些村话,推推攘攘,把门口看热闹人轰走得了。

沈学勤还骂骂咧咧喊打,姜荣跟那汉子一起,连拖带拽,好歹把他拉到屋里。姜荣头一回走进染坊里头,到屋里头才发现,这屋跟人家住房大不一样。从前头看,跟一般敞厅差不多,后头没得后檐墙,直接通到后院。院子里头,用碗口粗大毛竹搭很多架子,上头晾晒各式各样花布,五颜六色的,鲜艳夺目。底下有几十口大染缸,靠墙一排锅灶,上头全是二十四印大铁锅,热气腾腾的,旁边有一排风箱子。再看屋里头,板壁两边全是顶天立地大货架子,上头堆着染好的布匹。前头有个大长柜台。顺着柜台往东首走,里头有间客厅。那汉子把沈学勤拖到客厅,按在椅子上坐下来。沈学勤还骂个不停。

那汉子说:“大爷消消气吧。将才那顿打,够他受的了。”回头喊:“茶呢?”有人端碗茶进来。那汉子不认得姜荣,见他穿大褂子,便让他坐,回头骂那端茶的:“没看见有客哪?”

姜荣连忙摆手:“茶就不喝了,不过事情我还想弄清楚。你晓得这是怎回事啵?”

见姜荣咄咄逼人盯着他,那汉子陪着笑脸说:“误会,误会。我家大爷今天酒有点高,言语把陆三嫂子得罪了。没想到张待诏性子这样急,窜上来就跟我家大爷动手。那些伙计能叫大爷吃亏吗?这才上去把张待诏拉住的。回头,我代我家大爷,跟陆三嫂子、张待诏他们赔个不是。这位大爷,你老看怎样?”

没待姜荣开口,沈学勤骂起来了:“赔个屁!把大门关起来,给我使劲打!妈的,我就不信,揍不死他。”

那汉子连忙劝阻:“大爷莫动气。你老人家万金身子,跟他一个剃头匠置什么气呢?这买卖不划算哩。”又转身跟姜荣说:“我家大爷还在酒上,说话冲,你老莫见怪。”

姜荣见他说话周正,估计是染坊管事的,便把他叫出来,当着朱佩芳跟张剃头的面,把事情问清楚。原来,朱佩芳常上染坊来染布,每回都是把织好布送过来,顺道把染好布带回家。今天来时候,正好碰上沈学勤。不晓得他在哪里喝过酒,醉不里机的,过来跟朱佩芳说一堆疯话,说说就动手要搂朱佩芳腰。朱佩芳躲闪,他跟后追。张剃头的当时正在前院帮工匠剃头。他女人死得过后,他请人上陆家提过亲,朱佩芳死活不跟他。张剃头的不死心,心里一直惦记她。眼见她挨人欺负,张剃头的顿时怒火中烧,不问三七二十一,拿剃刀就奔沈学勤冲过来。沈学勤哪能容他撒野呢?当下放过朱佩芳,把伙计全喊出来,逮到张剃头的一顿死打。慌乱中忘记关门了,这才引起人围观。弄清楚真相,姜荣心里说不清酸甜苦辣。朱佩芳一直是他魂牵梦绕的女人,是他心目中的瑶姬巫女。不料,沈学勤这样的纨绔,竟敢如此非礼她,真是无耻之极。更不料在她遇险时候,竟是张剃头这样市井之徒替她出头。虽然说有人替她出头是好事,但是姜荣总感觉像吃个苍蝇那样不自在。不过,眼下他顾不上自在不自在了,怒气冲冲跑回客厅。进来一看,沈学勤坐在椅子上,“呼呼”睡着得了。

姜荣不管他,冲到跟前,“啪”一巴掌把桌子拍山响。沈学勤一下惊醒了,懵懵懂懂不晓得怎回事。姜荣指着他鼻子怒骂:“你,你,你不是人,畜生!枉披一张人皮。”

他在地上狠狠跺两脚,吐口唾沫,掉头出去了。

 

姜荣心里骨嘟嘟来气,回到公司,什么事也不想干,干坐那块发半天呆。一碗茶喝到没滋味了,他站起来,拿上折扇跟烟袋往外走。从公司出来,过四道桥,顺着西河沿往南走没多远,有条巷子。巷子不长,一阵就走到头了。从巷口一出来,姜荣听见吹箫声音,呜呜咽咽的,心里顿时踏实下来:“哦,他在家。”

吹箫的是他姐夫程正磬。程家是板浦三大姓之一,跟汪家、许家一样,祖上皆是徽州垣商。程正磬家是旁枝,后来渐渐式微,他父亲程公桓从小欢喜吹拉弹唱,后来成为板浦街有名乐师,最擅长唢呐,人称“程唢呐”。程公桓有两个儿子,长子正铎字金振,次子正磬字玉鸣,名和字皆跟乐器有关。程公桓虽然改行做乐师,但是并不愿意子孙也干这一行,所以把老大送到盐号做生意。本来还想把老二也送去,老二死活不去,非要学乐器。老二在乐器上确实有天赋,一把二胡,拉的出神入化。汪九爹家七爷,三十出头得病死得了,老年丧子,汪九爹痛心疾首,偏偏丧棚子下头吹鼓手又吹又拉,把他气火冒三丈,抓把铜钱往班头跟前一撒,把乐班撵出来。收钱不出力,班头喜要命的,程二受不了这委屈,说汪九爹这叫看不起人。他往汪九爹家门台石上一坐,操起二胡就拉。他拉的是孟姜女哭长城,这调子本来就苦,二胡拉出来声音又格外凄凉,让人魂断欲绝。汪七爹正在气头上,哭不出来,听见门外琴声如泣如诉,不由得悲从心起,霎那时哭得涕泗横流,泪雨滂沱。打这天起,板浦街无人不晓得程正磬拉二胡能让人断肠。姜婕也是先迷上他二胡,后迷上他人,才不顾姜文谭打坝,硬嫁给程正磬的。

程正磬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志趣跟那班吹鼓手大相径庭。婚后,他很快从先前那个乐班退出来,跟几个同好结成一个乐社,叫“共和堂”,专攻古乐。他令尊去世后,给他留下一项未竟事业,就是校订乡先贤凌廷堪先生遗稿。这位凌廷堪先生名仲子,祖上也是徽州人,六岁丧父,家贫失学,到二十岁才开蒙读书,四十七岁中进士,入选宁国府学教授,,不料后来下肢瘫痪,晚年一直在老家著书。凌廷堪博学多才,尤其擅长音律,精通乐经。从燕乐到古乐,凡是他抄录到的乐谱,皆逐一考证、标注,留下十几篋遗稿。因程家跟凌家紧邻,程正磬曾祖又是凌廷堪学生,这些稿子皆留在程家。其中词赋部分,后来由凌廷堪的学生李汝珍、许乔林等人整理付梓,但是乐谱部分,因为没人看得懂,一直束诸高阁。几十年过后,程家败得了,兄弟分家,才在阁楼上发现这些东西。程唢呐如获至宝,一头扎进这堆故纸,先后整理出《燕乐考原》、《古乐拾遗》等几大本书。可惜他太穷了,临死也没把这些书印出来,只好连那些还没来得及整理的书稿,一起留给程正磬。

程家院子不大,墙头只有半截高,上头爬满各种藤蔓,开着黄颜色丝瓜花,红的喇叭花,紫颜色豆角花,还有毛茸茸狗尾巴草。屋顶上东一棵西一棵,长着许多肉乎乎瓦松。院子当中,有两棵高大笔直的梧桐树。梧桐木质好,是做古琴的上好材料。据说程公桓当初在院子里头栽这两棵梧桐树,就是留将来做古琴用的。如今树还在,人却早已作古了。梧桐树下头有个瓜棚子,程正磬坐在席子上吹箫,两个儿子贤光、贤宗,一躺一坐,在旁边聆听,边上还有一套茶具、两把蒲扇子。姜婕夹个筐头子,在墙根摘豆角子,预备做晚饭。

“你家真是好自在呀!”姜荣比姐姐小七岁,从小几乎就是姐姐带大的,跟姐姐格外亲近。他这姐夫也是自由自在惯的,不欢场面上那些虚情假意。所以每回到姐姐家来,姜荣都感觉特别放松。

看见他进来,程正磬箫没离口,照旧抱着吹,不过把箫朝他撅撅,示意他进来。贤光今年十六,嘴上茸毛长黑黢黢的。见父亲没起身,他从席子上站起来,代父亲把小舅往屋里让。见小舅凑到席子上来,他又蹲下去,替小舅倒碗茶。姜荣把茶接在手上,嘴里赞不绝口:“嗯,不孬,晓得好歹哩。”

姜婕端着筐头子走过来,听见兄弟夸赞宗光,心里高兴,嘴上却说:“莫夸,一阵没落搁了。”见程正磬没停,她一把把箫夺下来,不满地说:“还吹。陪他小舅嚓嚓呱罕。”回头笑眯眯对姜荣说:“蹲这吃晚饭哦!我包饼哩,豆角兑油渣子。”

程正磬把箫要过去,仔细收进套子里头,这才对姜荣说:“又遇上什么烦心事哪?嘿嘿,你无事不登三宝殿哩,我晓得的。”

姜荣冲他做个鬼脸子,说:“没事就不能来哪?想听你拉二胡了呗。”他叫贤光的字,“长卿哇,上屋里头,帮你大二胡拿一把来。”

贤光得令,飞奔进屋。程正磬跟后喊:“拿那把紫檀的!”没多会子,贤光把二胡拿来。程正磬问道:“想听什么子,说。”

姜荣放下茶碗,把烟袋掏出来。程正磬不吃烟,家里也没得烟招待他。他把烟锅伸进烟荷包,说:“随便你,只要好听就行了。”程正磬将把弦调调,他又补一句:“要欢快丁个的。”

“中哇!”程正磬答应一句,“咕――嗞――”一下,把弓子拉个来回,随后摇头晃脑拉起来。悠扬欢快的琴声,迅速在小院子弥散开来。程正磬拉琴很投入,琴声一响,立马进入到忘我的境界,仿佛天地间万物皆不存在,宇宙苍穹当中唯有音乐。

眼见姐夫陶醉成那副模样,姜荣心里无比羡慕:人活在世上,都是几十年光阴,为什么我有这么多无穷无尽的烦恼,姐夫却能无忧无虑陶醉在他这爿小天地里头呢?人哇,大概皆为心思所累。假如哪天我没得这些心思了,也能像姐夫这样洒脱,那该多好哇!他抬头看看夕阳。俗话说:“七月七看巧云。”七月的傍晚,是板浦街最美丽傍晚,天空湛蓝湛蓝的,上头飘着自由自在的云彩。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把满天云彩刮来刮去。云洁白洁白的,像盐廩上才扒出来盐,白的晃人眼。云在天上一会聚,一会散,形状不断变化,一阵像兔子,一阵像狗,一阵又像飞奔的骏马,真是白云苍狗,变幻无穷。从墙头上那一排狗尾巴草望过去,夕阳正好掉在西边人家屋山头空当里头,颜色像桔子皮一样,苍黄苍黄的,把靠近它的云彩,全镀上一层金。等这些云从屋顶上飘过去,颜色又还原成原来那种盐一样洁白。姐夫行云流水的琴声,一阵急如暴雨,一阵舒缓悠扬,一阵高亢激昂,一阵细若游丝,跟天边这些云彩一样,让人捉摸不定。等姐夫停下来,他还感觉意犹未尽:“没有了?这叫什么曲子呀?让人回肠荡气,好痛快哇!”

程正磬笑道:“说你也未必懂。这是我从梵乐改过来的,从来没人拉过。我是头一个。”

姜荣说:“哦,还真有禅意哩!是不是从智信那块听来的呀?”

程正磬没答话,叫贤光把二胡收起来,进屋把窗课拿出来,趁天还没黑,让小舅指点指点。贤光今年春头一回应童试就过了,可惜院试没选上。要不,他就跟他小舅一样,成为板浦街又一个十几岁就考中秀才的神童了。贤光来去跑飞快,一阵把窗课全搬来,厚厚一大摞子。还拿来一管笔,给他小舅画圈子。

大概音乐听的,姜荣这阵心情大好。他叫贤光:“你先把院试做那三文一诗拿出来,给我看看。”

贤光在那摞文稿里头翻一阵子,拿出一叠墨卷来,递给姜荣。姜荣打开来,先看那题目,头题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一句,二题是“林放问礼之本”一章,三题是“天下之大也,人犹有所憾”二句,诗题是“赋得‘明主赐春游’,得‘游’字,五言八韵。”姜荣点点头,说这几个题目出的皆不错,接着埋头看文章,看到欣赏处,提笔在上头画个圈子。等他把文章和诗全看完了,贤光拿过来一看,上头大大小小画十几个圈子,心里不由美滋滋的。贤宗在旁边看见,羡慕的不得了。

不料姜荣放下笔说:“长卿呀,科举三艺,不外乎读书有得,说理无碍。文章只要把道理讲清楚,诗只要熨帖工稳,足矣。千万莫耍小聪明,争奇弄险。一回两回,或许你能捞些小便宜。日子久了,一旦养成习惯,路数全偏得了。你要晓得,场里那些考官、监场,都是久经阵战的,阅人无数,什么伎俩他没见过?唯有四平八稳,才不易犯错。唯有动中肯綮,才能入于他心。你这三篇文章,文笔虽然不错,但是有丁剑走偏锋,用词用典略嫌涩拗。这是文章大忌,千万要不得,切记,切记。”

贤光听罢,低头不语。程正磬摸摸他脑袋说:“听没听见哇?我说你还不听。你小舅是板浦街有名大才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姜荣怕贤光难堪,赶紧又勉励两句:“还好,眼下没走多远,赶紧回到大路上,还来得及。功底还是不孬的,书读过不少,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字写的也不错,清秀,工整。还有身子骨也要紧呀!进场几天,吃喝拉撒全在里头,熬过来不容易哩!将来要能连科及第,乡试连着会试,接着再殿试,身板不硬朗,还真挺不住哇!”

这一说,爷两个都高兴起来。程正磬捋着短须说:“哪指望他走那么远哇?能中个秀才,跟你一样,就算他万幸了。嗬嗬!”

贤光不服气说:“那不见得哦!你老没听说过青出于蓝哇?说不定我哪年侥幸发出来哩!”

听他们说这些子,姜婕忍不住高兴,手上面白掸掸,从锅屋钻出来说:“中中中,我家大光不光要中秀才、中举人,还要中进士、中状元哩!要不,光宗耀祖那些名字,你白起的呀?咯咯咯!”

姜婕跟程正磬这门亲,是他们自己做的。在板浦街,大概是绝无仅有一对。姜婕从小爱听戏,为方便出去听戏,连脚皆不给她娘裹。为这事,不晓挨姜文谭打过多回。偏生她性子倔,越打越不裹,硬耽搁下来了,一直没裹成,到现在脚还跟蒲扇子似的。没想到,后来她婚姻竟是这双大脚成全的。听戏时候,她渐渐喜欢上乐器,后来喜欢上拉二胡的程正磬,常跑到程家墙头外偷听。一来二去,跟程正磬好上了。那阵子,家里正为她亲事着急。她那双蒲扇子脚,不晓得吓退多少媒人。偏偏程家也着急,老二干的不是正行,没人肯把闺女嫁给他。最后,程家找人上姜家提亲。姜文谭起先不答应,姜婕跟他活闹。姜文谭没法子,只好点头答应。婚后,两口子夫唱妇随,日子过甜甜蜜蜜。几十岁人了,还常开玩笑。

程正磬伸头笑谝她说:“贤耀、贤祖在哪块呢,你就说开了?没羞没臊的。”

姜婕“咯咯”笑道:“那愁什么的。你在,我在,还怕没有哇?”

不料这话让隔壁大嫂子听见了,隔着矮墙插嘴说:“他二婶子,你不能光下牯牛呀,还得添俩丫头才好哩!”

这位大嫂子,是程正铎女人。看见她搭腔,姜荣从席子上站起来,跟她打招呼。程大嫂子假装才看见他:“哟,秀才舅舅来哪。你这阵怎有空的哇?我家那老不死的,天不黑不进家门,生怕我支派他。”

姜荣赔笑说:“他不是公司会办嘛!二掌柜的,当然忙喽。我是圩下人,一年到头在盐场下苦。偶尔回趟家,当然要偷个懒,图个清闲啦!”

程大嫂子说:“我听说你在圩下晒八卦滩,今年都出盐哪。真不简单。你程大哥对你呀,赞不绝口哩!”

这话不管真假,姜荣听起来,心里皆暖洋洋的。八卦滩毕竟晒成了,各人皆有目共睹的。那样大一块荒滩,从前寸草不生,这番晒出盐来了,这不是天大好事哇?但是他嘴上却说:“这不是我一人功劳,大家皆出力的。指望我一人,三头六臂也弄不出来哇。”

说过这话,他右眼皮忽然跳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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